我一点也不散文

  我不自信,一点儿也不。广场上,那么多人跟着音乐,努力地踩着节拍,舞动自己的身子,一副陶醉的模样。尽管舞姿不怎么优美,她们却一点儿也不感觉羞赧。还不时仰起头来,顺着自己的手臂,看往天空的方向。手臂的尽头,舞动着一个袅娜的女子。她曼妙的手指有着兰花的优雅,弹跳的脚步舞出落叶的轻盈。即便这样,她们也不缩手缩脚,同我一般,退至无人的角落,抱紧双臂,空有一副艳羡的神情。

我一点也不散文

  这是平民广场,跳着平民化的舞蹈。只要你喜欢,你就可以站进去,跟着别人一起扭动。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模仿袅娜女子的某一个手型,或者某一款走姿,抑或她投向树梢的某一种神情。不管模仿到什么程度,都没有人笑话你。哪怕人家的手臂刚举上去,你却垂下来;哪怕所有人的头转向了西边,你却扭向了东边。其实,我的心里,也一直在跟着她们跳跃的。我曾背过人群,在自家的客厅里学走步。极不协调的腿脚使我心生怯意。我终究不能鼓起勇气,走入她们的行列,舞出一个平民的自信。

  雨天里,撑一把蓝花的雨伞,避开人群,独自行走在河堤上。满堤岸的河柳随风轻飏,湿漉漉的雀仔擦着伞沿儿急急飞过,栖落河柳的梢头。柳条儿一阵动,雀仔也跟着一阵动。它用脚趾紧紧扣住枝条,张望斜斜的雨丝,一点儿也不心动。我走到柳树下,绕着树身,一圈一圈地转。停下来时,端详雀仔默然的表情,忽然就哼出了调儿。至于什么曲目的调子,我也说不清楚。哼哼哼的,就哼出了流水一般的心情。

  高考临近。上课时,学生的眼神,总能让我看到满满的依恋。那是木桶灌满山泉的纯色依恋。我不知该怎样回应他们。每一届学生离校前,满课堂这样的目光,跟随我不间断的教书生涯,延续了好多年。那一年,我最后一次去教室,学生们忽然想听我唱首歌。我不是唱歌的料儿,没有唱歌的天赋。学过几首歌,不外乎是《国际歌》《红星闪闪》之类的红歌。现在的学生,距离革命歌曲的情景太过遥远,他们不会感兴趣。我竭力给他们解释。他们不听,掌声一次比一次来得热烈。

  我站在讲台上,不敢对接学生注视的眼神,低下头来看讲桌。粉笔盒里插着一束带露的红草花。不知是哪个学生采来的,放到我面前。我走进了教室,却没有注意到。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当年看这部电影时,我的眼泪毫无遮拦地流。看完电影,受主题曲的感染,我曾找来谱子学唱过。好像当时能顺下来的,但从没有在人面前唱起过。情急之下,我就张口给学生唱这首歌。鼓起勇气唱了第一句,学生们的脑袋一晃动,后面的歌词全给晃丢了。我愣愣地站着,脑袋像灌了浆糊,怎么也分不清该从哪里接起。学生一看,两只手掌又拍起来。这次,无论他们的双手拍得何等起劲,我也想不出下一句歌词来。

  班长一看,老师的确不会唱,他站起来,唱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替我解了围。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学生面前唱歌,更不敢在人多处唱歌。我原本还有的一点自信,被学生的手掌瓦解得一干二净,如同旱季好不容易飘来的一团乌云,给过路的风一吹,再也找不到一丝云雨的影子,素面朝天的植物,干涸着嘴巴,呼吸中带着烟火的燥气。我知道,人得有自信才能活得坚挺。路边的杨树,它们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生长。扎根的位置有泥土,也有碎石与瓦砾。可这,并不妨碍它们生长的速度。多少次,我站在杨树旁边,触摸它硬朗的树杆,听它密密的树叶风中翻唱,仰望它高耸入云的末梢,惊叹那树梢破云而入的'勇气。如果是我,定会给过路的霜寒逼进泥土的夹层,即便艳阳高照,也不敢探出头来。我曾被领导软言相逼,站到会议的主席台上。发言稿是背了千遍的。那一次,我对自己说,试试看,说不定还能找回一点点自信。我绕过满操场的学生往主席台上走。一手拿着发言稿,垂下去,僵直地贴着裤缝。一条手臂摆来摆去,总是不能摆出平日的自如。走到话筒前,领导把椅子往我跟前挪了挪。我坐下去,感觉椅子上有东西,惯性地站起来回头看,发现这把椅子跟办公室的没什么分别。我再次坐下,还是觉得屁股硌垫得难受,但我不敢再看。抬头朝会场瞄了一眼,心便跟鼓槌一般,咚咚地朝外猛敲。九月的天气,并不怎么热,我前心后背冒出的汗,却湿透了衣衫。

  领导坐在旁边,并不偏头,小声地给我鼓气。我两手举着稿子,准备发言。嗓子却像扎紧的口袋,怎么也打不开。会场很静,前排的学生端坐着,等待获奖老师的肺腑感言。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念稿子。念了一行字,手就抖起来。越往下念,手背抖得越厉害,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那天,我是怎样收尾的,怎样走下主席台的,怎样跑回房间的,我记不清楚了。后来,学生说,他们坐在后排,听不见我讲话的声音,只看到我手中白色稿纸的抖动。留下的照片里,我坐着,坐进椅子里,佝偻着腰背。如果去掉椅背,分明就是个驼子了。 自信是我生命中稀薄的养分。在无数次的尝试中,我深陷高空缺氧的囧境。肌肉一次比一次紧张,呼吸一次比一次窘迫。我努力地鼓动自己,走到人群里去,去跟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人交流,渴望从这样的交流中获取站到主席台上的那点自信,抑或该有的平和与坦然。可是,我不仅没有找到,而且陷落更加自卑的泥潭,愈陷愈深,无力自拔。以至于去沈阳开会,面对一群陌生的人,提起笔来留地址,手都抖动得难以写字。

  我庆幸,我陷进去时,学会了用文字为自己宽慰。我悄悄地写,不让一个人知道,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后来,我走进了网络。网络上的人都带着面纱,我也是带着面纱走进去的。他们用面纱遮住了皮层,更包住了内心。而我,只是遮住了粗黑的肌肤,把一颗心原模原样地晾开,任人评说。他们沿着文字的路径走进我的内心深处,为我的自卑开出对症的处方。我在文字的谷底找到拇指大的一片自信。我有了勇气,往谷底的更深处走去。我希望这种自信能带我走出虚拟的世界,给我现实的指引,让我不惮于走公众的路径,走出一片柳暗花明的前程。

  可是,有一天,真的回归现实时,我才发现,我依旧不能适应。在别人的光环里,我还是深深地,深深地陷下去,根本找不到突围的出口。我的心被抽去了支架,难以支撑外面的风言与风语,甚至会被微弱的风吹得歪斜了身子,找不到只属于自己站立的位置。

  所以,她们在广场上,舒展了双臂,扭动腰肢时,我只能站在灯光的暗影里,看她们脚下流淌的自信,开出满地面晕黄色的小花,朝广场的外围曼延而去。更多更多的女人,刷洗好锅盘,顺着花径,走入花田,舞出花一样的自信。我却僵立着,像一块即将风化的石碑,站在无人的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