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路素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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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路素描散文

  平江路入口,有碑亭,内有石刻《平江图》,为宋代苏州地图,上有山丘、城墙、名塔、河水等,中东半城主干道,即今平江路也。

  站在路口,但见石路逶迤,房舍庄严,树木蓊郁,石桥古朴。

  有老妪坐于河边树下,银发,深蓝碎花衣裤,左手拿了半袋子蚕豆,半天拣一个,放嘴里,慢慢咀嚼,仿佛要将整个下午时光拿来细细品尝一番。偶尔抬眼,看看前面,然后再低头,去取下一粒蚕豆。她身子瘦小,面带沧桑,宛如老平江的缩影,苍然,恬淡,深邃,静默。

  我初次感受到来自老来的一种笃定态度,世间一切,于她都是过往,不纠结,不抱怨,坦然无羁,廓然大公。

  在北地,很少有老人如此安静,且独坐。据说老来多寂寞,所以他们多聚集,喜结伴成群成堆,仿佛是要为自己积攒更多力量,来应付逐渐短缩的光阴,故去的恐惧。

  有年轻人,骑一辆电动车,无声滑过,至不远处,“当”地响一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陡然觉了几分万事安逸,气定神闲,俨然面前的景物风致。

  绿水深流,岸边苔痕沉积,绿植连绵。时间极具张狂,再狠再无情,在苏州、在平江路、在平江路老妪面前,都要败下阵来。

  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靠在岸边画画,雪白的画纸上,小桥初现,流水弯弯,一个人正走进画里。

  一株石榴在他们身后,绽出红艳艳的小瓣,惊艳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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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江路多店铺。店内食品、用品、各色小件,应接不暇。

  一坪的海岸线,卖的是牛皮纸本子,牛皮纸信封、明信片,一恍惚,鼻息里便有几分遥远记忆里的木香。

  明信片图案装帧极尽其简,似早年自制的贺卡。本子封皮亦是早年的图画,掀开,简单的绿格子,人一下子跌回到旧年。

  旧年还是少年人,穿布衣、吃粗粮,睡土炕,喜欢炫耀自己的短处,描一朵花,画一条河,都是一片心意。

  前段翻出一张,是侄子给M的,将白纸折叠,封面描素花,掀开,是彩铅画一只直立的老虎(上一个寅年),眉心一个大大的王字,脚底单瓣梅花数朵,上写:送给弟弟,祝节日快乐。封底用蓝铅画几条曲线。童年涂丫,简单,真实,美好,难忘。

  比起来,眼前牛皮纸上,明显地有人工做作的痕迹,虽极力朴素,怀旧,到底多了几分虚假。

  如今年月,假的,亦是好的。太多的欺瞒让人开始喜欢表面这点难得的、短暂的好。

  过去,现在,回忆,真实,此岸,彼岸,闪回间,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东西,在时间中,缓慢地流过。

  购本子明信片各数,有寄出去的愿望,提笔,难为。前思后想,未寄出一张。世间事,坦荡的少,纠结的多,沉默,最好。

  踱出门去,又去看河,一条弯弯的小蛇,正在水边,看了半天,它亦不动,疑是死了。对面小铺卖烟人,看我们盯了好久,亦过来看,说,是黄蟮哦。恍然。他倒不耻笑我们的无知,却说,这东西在苏州多的很,将它们吃了。都笑了。

  又去桃叶铺吃双皮奶,鸡爪。小铺里木窗敞开,流水安逸。

  对望,一木门紧闭,上有一联:嘉木堂前花前树,彼岸楼外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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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苏州情书》,一情节颇是向往:前来平江客栈的客人,都可在本子上写段小故事,于是,客人均可读到一本情节各异,文笔不匀,情绪不一,却最真最实的小说,仿佛面前的姑苏,两千五百年的新旧、分合,今时今日,一读再读,爱不释手。

  据说客栈陈设布置,均仿传统民居,回廊小苑,木梁顶瓦,清幽静雅,古色古香,极具韵味。

  隔岸观望了几回,后近走,却又被一家旗袍店吸引。

  在平江路,人随水流,心念漂移,冥冥的吸力,总要将你引到别途。

  进店,各色旗袍,长短不拘,薄厚不一。姑苏盛产丝稠,早年,北地人结婚,以得一块丝绸被面为荣。而穿件丝绸衣服,更是绮丽之梦。年尚青时,穿过一件半袖衫子,淡兰色,上有两枝染花,当时极爱,洗过,缩成一团不说,竟裂了口子,只得压了箱底。后每每思及,都有可惜之意。或人于他物间,亦是有缘源的吧,长长短短,都命定了。

  是初次见到香云纱,稍硬,触之爽凉,偏深色,未及上身,恍惚眼见深门大院的女子,正逶逶而出,那时,水色荡漾,从她身上的旗袍,一直沿展到河里。水边,惊了那洗菜的人。

  世上女子,不爱旗袍的少。世上男子呢?

  《花样年华》,旗袍美到极致。或许不是旗袍,是人,是情,是来自水乡的旖旎,是欲罢不能,是无法得尝拥有,是永生的遗憾……所有美丽的,悲伤的,无奈的,终是归结到旗袍的美上。丝稠径纬之间的交错,织成印戳般的图案,被时间磨损掉,褪色,乃至破旧。人跟人的情意,在时间中,变成某种信仰。“花啊,想开就开,想不开,难道就不开了吗?你明明不想开,可还是开了,因为不开比开还要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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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平江路上有弹吉它的青年,站在话筒前,规矩地唱《花房姑娘》,很老的歌,唱出了稚气,亦是勇气吧。一曲罢,有姑娘递水过去,眼底藏了截柔情。年轻的好,便是这样吧,无遮挡地表达,无掩藏的爱。

  晚上出来的,多本地人,穿着随便,牵一条犬,大小不一。那犬在家里关久了,在路上跑将起来,原本是主人牵的,倒换了它牵着主人跑了。两下里,都气喘吁吁,亦是辛苦啊。

  向前走了一段,对岸人家收音机里,放评弹小段,那声音,腔调,极具韵味,让夜无端地空旷起来。听不懂,后来听到《蝶恋花》,才懂了一二。

  回来,便商量,放肆听一回评弹,再不要隐隐绰绰。

  当然要选平江路。

  每到苏州,总要花半天乃至更长的时间,在平江路上走一走,仿佛某种仪式,似交代或安慰。二千五百年岁的老城,值得信任和托付。冥冥中,上天替我及家人,与苏州定缘。断续来去,都选择住在平江路附近,试图靠近苏州的心。

  张家巷,有苏州评弹会馆。隔日,冒雨赴,方知正在修缮中。降红大门,虽未闭,却不能入。隔着雨帘,痴望了几回。

  后转伏羲会馆,人不多,均来往无息,走动无声。点一壶茶,听一曲《赏中秋》。

  从“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一直听到“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是花常好。”

  故事结局,众人皆知,其中婉转之态,虽知却要重温。仿佛日常生活,重复且重复,滋味不滋味。还是“君王原是个薄情郎,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来得直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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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平江路,走一回,有一回的趣味。雨使街道明晰,粉墙黛瓦,雕花木窗,分分明明,连走过来的人,都眉目清楚,仿佛红尘降低,天地阔绰,清气逼人,留恋态度更浓更郁。

  红石榴,广玉兰,石槽里的莲,开得热闹。

  街上叫卖白兰花,那香,窜到心肺,让你永生难忘。颜色越淡的花,香味越浓。

  苏眉说,刚摘得白兰花,包到帕子间,回家放在水里,可保鲜,不使其变色,失味。

  微信上,倒见过她将花瓣放在茶杯里,幽香扑面,似它,亦似她。

  认识苏眉六七载,只在文字中淡淡交往,我喜欢那股淡味,有绵长之谊。仿佛花与其香。淡到极致,也浓到极致。想来她亦如此,才有这长长久久的相伴。

  我吃了她点的苋菜、银鱼、藕、诸食,清爽得像被外面的雨洗过,味道却醇厚悠长。是她最喜的,点了给我尝,我见亦喜。

  饭后去初见书房,推窗,窗外大雨,相视而笑。我们都是喜雨的。

  大雨滑过瓦棱,有泠泠的波光,波光里,都是旧年故事的余味。但见瓦棱叠了瓦棱,也是旧年的气息。雨又敲到芭蕉叶上,叭叭叭,竟是现世的钟声。

  在平江路,随处可感受新与旧的情怀。

  苏眉说,她爱煞了苏州的慢,爱煞眼下冷暖交替的生活。

  她散发着满满的苏州气息,沉静,知性,温宛,典雅,慵懒,所有这些,均是他地之人,所羡慕和渴求的。

  雨一直未停,书房光线渐暗,黄色灯光照见那些书脊,上面的字,日渐模糊。

  咖啡的香味渐浓。她的白衫子上,罩着玄色光华。

  诗里说,世间所有的相见,都是久别重逢。

  老去之时,在此发呆,惆怅,像明知是梦,还要去信的天真,也只有平江路,能给我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