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凹的裤边散文
平凹是来过南城根最有名的人了吧。
南城根是一块弹丸之地,或许连弹丸也算不上,只是一粒灰尘,藏在闹市的皱褶里,无声无息。这样的地方,怎会与平凹有牵扯呢,事实是,有。
我之前跟一朵聊天,她说平凹来天水,她要采访,然后给我看了她罗列的采访提纲,我开玩笑,说帮我也捎着问几个问题吧,她说没问题。我说怎么安排,她说21日下午来,22日参加公祭伏羲大典。我说没安排活动。她说没有。我哦一声,说,那我就不接见他了。仅是一句玩笑,其实还是一种失落。毕竟想见名人的心态谁都有,我也不脱俗。何况平凹陕西人,我向来觉得甘陕比邻,格外亲切,心也挨得近,加之平凹的小说、散文读过不少,甚是喜欢,属那种贴心贴肺的,让人读着,浑身温暖,又解乏。像站在山尖上听割麦子的人吼秦腔,美得很。
毕竟见不着,说完也就忘了。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粉。
晚上,天热,看书是没心境的。便约了三五个朋友坐路边喝啤酒,说一些闲话。
十一时许,接一朵电话,说,平凹老师在南城根,赶快来见见。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确定是平凹在南城根。于是纳闷,他怎么会去南城根。又一想,可能是有人陪着转转,看看天水的巷子。再想,西安那大城市,没多少巷道,巷道里没多少烟火和故事,非得跑到小城天水看巷道。再说,南城根,黑不隆咚,小巷一条,民房数十家,实在没有什么看头。搞不明白,名人的事情总是让人搞不明白。
于是起身暂别朋友,说,有事,速去速回。路上想着,空手去见,显得太随意,也很唐突。既然他在南城根,那送一册我的拙作《南城根》,岂不有意义。于是,打的去了单位,取了书,又打的去南城根。因坐车、取书、走路,耽误了一会,怕平凹早已走掉。于是打电话问一朵,她说,人还在,南城根台阶下面,一家裁缝店。挂了电话,于是又迷糊,怎么去裁缝店了?
车到巷子。一朵站巷道里,招手打招呼。我过去,她说,在里面给贾老师裁裤边,正好,就她跟贾老师两个人,你还有时间跟他聊聊。正说着,一个穿白短袖的人走了过来。一朵说,这是贾老师。要不说,我还以为巷子里的路人甲、路人乙呢。灯光昏暗,人来人往,不用介绍,打死也认不出是大名鼎鼎的平凹。
握手,问贾老师好。他微笑,点头问好,人挺和蔼,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的手宽厚,掌心热,像午后晒温的黄土。
一朵说,王选也是文学爱好者,在天水年轻人里属于佼佼者。
我们进裁缝铺,平凹说,看着就很灵动的一个小伙子。他坐一把椅子上,说陕西话,听着很亲切,像一位关中远道而来的亲戚,跟你拉着家务事。旁边裁缝铺的女人坐在缝纫机前穿着线。
巷道里灯光暗,没看清平凹,在屋里,灯极亮,白花花的。这下好,可以清清楚楚瞅瞅这个中国当代文坛举足轻重的“鬼才”了。他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普通的白上衣、黑裤子。头发微微谢顶,边上的梳过来,正好盖住。国字脸,白,略长点,不过还是西北人的那种憨相。浓眉,像隶书的蚕头燕尾,且墨黑。宽额,脑门子发亮,像宜耕易种的八百里秦川,长满绿油油的麦子。不过跟我看过的照片比,人明显老了。
我忐忑不安的掏出自己的`书,递上去,说,贾老师,一本拙作,就写这片地方城中村的,你多批评。真是忐忑,在一个著作等身且名扬四海的大作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东西,真让人害羞。就像一个江湖晚辈在武林大侠面前耍了一个剑花,请他过目一样。笨拙、虚弱、迟钝,漏洞百出,一览无余。在别处,我对《南城根》一书,还是信心满满,可此刻,这种信心烟消云散。
他翻着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说,出得质量挺不错。然后要我在书的后面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我们聊了聊书的装帧和设计的一些事,他说,有些书,一翻开,就是某某题的字和跟某某的合影,真掉档次。随后,他问了我年龄,我说27,他说还很年轻,年轻真好啊。最后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忘了。我跟一朵坐他对面小凳上,他在我们面前,真像我们村的老乡,淳朴,安稳,甚至有些粗糙,但这种粗糙里藏着大智慧,像一块石头,胸里装着玉。
缝纫机的踏板踢踏踢踏响着,裁缝埋着头,一丝不苟,飞针走线。缝好了,她铺在桌上,用电熨斗轻轻熨展,说,贾老师,好了。裁缝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矮个子,人瘦,说话声音轻轻的,就像她的棉线一样。我以前也在她跟前缝过裤子,我顺便借她针线缝了一颗纽扣,她看我笨手笨脚,说,来我给你缝。
事后我才知,天水邀请平凹22日参加公祭伏羲大典,却忘了通知穿正装一事,他一身便装,到天水,吃完饭,九十点,才想起这事。于是才开始由别人陪着,满天水城买西装、衬衣、领带,还有皮鞋。天水毕竟小城,九点一过,店铺就纷纷打烊了。找来找去,最后硬是在一家即将歇业的服装店,在满是修身、紧身、开叉、圆襟的韩版时尚西装里,好不容易找了一套不修身、不紧身、不开叉、不圆襟的正统、合身的西装。
买完西装。一量,裤边太长,必须得裁。明天是正式场合,总不能挽着裤腿去参加活动吧。于是一朵陪着平凹又开始满天水市找裁缝铺,裁缝铺大多在巷子里,租的房,十一点,人早早关门回家了。从广场找到师院,又从师院找到广场,市内市外,敲门砸店,就是没找到一家。最后,王若冰电话给一朵说,到南城根去,那里有裁缝铺,留着电话。王若冰也住南城根,多少年了,他甚至比我还熟悉南城根。
于是,平凹,就来到了南城根。一朵给裁缝铺的女人打了电话,她很快就赶来了,她知道平凹。她坐在椅子上,一针一线的缝着,她是什么心情呢,我猜不到。巴掌大的屋子外,是落满夜幕的南城根,被骚热搅闹的无法入睡的人们,穿梭在巷子里,他们不知道,这屋里,正坐着一位大作家。或许他们瞟了一眼,谁也没在意,大不了以为是南城根的房东或者新来的房客罢了。
熨毕裤子,装好。我们出门,裁缝铺的女人送出了门,说,贾老师,你慢走。
握手告别,他的手掌仍旧是温厚的,让人踏实。他上车,挥手告别。车调头,一脚油门,呼一声,消失在了黑暗中,离开了南城根。
我没有看第二天的电视直播,我不知道裁了裤边的裤子,平凹穿着是否妥帖。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轻描淡写,风平浪静,真是一件上不了日程的小事。或许很快,他就忘了在天水一个毫不起眼的巷子里裁裤边的这搭子事儿。也或许当他再次穿起这条裤子,看着那匀密的针脚、妥帖的裤边,再也想不起那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人。其实,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中国万千城中村里,最不起眼的南城根,和平凹有了一根线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