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草散文

  在我的乡村,广义上的草有两种,它们分别就像嫡生子和庶出,有亲疏远近的差别。稻草和野草各有自己的命运。

亲近草散文

  水稻是本份的,勤勉的,在农人指定的田地里生长,遵从安排,蒙受照拂,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奔向成熟。偶尔有一些谷子洒落田埂或小路,掉入野草的疆域,它们便像离群的孤雁一般,慌张,胆怯,自卑,无助,长得迟迟疑疑,混杂在野草丛中,形迹可疑,状况尴尬。有时,人也会有这种感觉,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会四顾茫然,惊慌失措。它们眼看着别的稻子抽穗成熟,却只能无奈地继续沉沦。

  收获后的稻田空旷、寂寥,在蓝天下裸露出土地被掩藏一季的秘密。这是表象,争夺早就在无声中蜂拥而起。野草释放出所有的能量,迫不及待地盘点各自占领的地盘,趁农人无暇顾及,在田地上郁郁葱葱书写绿色的诗篇。数粒遗落田间的谷子争先恐后探出细芽,追逐野草的速度,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入岔路。

  脱粒后的稻秆以草的姿态呈现,晾晒在阳光照射的大埕上、道路旁,甚至墙头上。整个村庄被浅黄色所主导。晒干的稻草,它们将开启不同的命运之门。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总在秋末时节,搬出干透了的稻草,挑出长相接近的,在早就支好的木架子上,把一束束的稻草絮成两爿草褥子,草头在外草尾在床*交错地铺好,再盖上席子,一个温暖的床铺就诞生了。在漫长寒冷的冬季,草褥子温暖着我的身体,仿佛它们在阳光下吸足了热情,现在它们缓缓释放。不是吗?过些时日,再来看草褥子,它们明显扁了,那大概是稻草被热量充盈的身躯,因为把热量传递给我而消瘦了。

  而另外的时候,新一季的稻子成熟了,农人们开始检点以前用剩的草绳子,一些绳子在平日反复的捆绑、拉扯中断了身躯,裂了骨架,它们涌进灶膛,用最后的能量催熟了饭食,喷香了菜肴。为了弥补不足,农人们用简陋的工具,重新编织一批草绳子。我无法用文字描述简陋的工具,只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帮大人摇编绳的'曲臂,看着一条条闪着金黄色泽的草绳在手下成就,总觉得很兴奋。可是,大人们一脸淡漠,年复一年,他们总在草绳子的编造和淘汰中度过,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季节轮回中,新旧草绳子一起奔赴收获的田野,绑扎一捆捆新收割的水稻,还有脱粒晒干的稻草。捆扎水稻和稻草的位置是不同的,水稻要围在距头部约一拃处,稻草则要拦腰绑好。这有什么区别我一直没弄清楚。有疏懒的人,干脆随手掂起几束新鲜稻草,打个结,有点绳索模样,就用来捆绑,结果总捆不结实,在搬运中就免不了散架的下场。看着草绳子捆扎水稻或稻草,如果你产生“煮豆燃豆箕”的伤感,那就错了,因为这里面有和谐的美感和朴素的道理。

  除了在猪圈牛栏里,或是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沤烂了的稻草,其他的最终纷纷走向燃烧自己,温暖人。这还不算结束,稻草燃尽的草木灰,变成肥料重新走入田野,滋养了乡村。捧一把草木灰在手,依稀有灼热感从手心传来,我想那一定是稻草用心收藏的热量,水稻用毕生的勤勉回报农人细心的培植。施予和回馈在一种微妙的循环里,维系着村庄的成长。

  难怪农人在水稻身上倾予了巨大的热情,不让它们离开自己的视野。其实,野草更加执拗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时闪现,似得不到父母关注的小孩,单纯,顽皮,生气,狂野,甚至带着蛮不讲理的意味。它们总被忽略,但无时不在,编草绳时,絮草褥时,它们也许摇曳在房角或墙头,徒然地呼唤人的关注,用心绽出细微的花想惹人爱怜。有时趁人不注意,它们混进草木灰中,同样滋养大地滋养乡村。可这些只是我的主观想象,并不代表野草的真实情况。

  村庄长在野草间。村庄和野草的界线并不分明。农人开辟的稻田把它们逼退,可稍有疏忽,便有星星点点的野草迅即地扩展自己的领地,在水稻、麦苗间,在阡陌交错里,总有它们的身影闪现。每时每刻,它们似乎都在为收复失地而奋斗。是啊,野草从来早于村庄来到这片土地。在人的足迹未曾到来时,野草们先知先觉地落足,*长叶,舒畅开花,散漫结籽,风吹来时弯弯身躯,雨落下来洗洗肌肤,招蜂引蝶,豢养虫豸禽兽。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后来,有犁锨锄锹揭去草地,掀开地皮,一把火蔓延过后,村庄开始扎根,草的王国收缩防线,退守到村庄之外。野草在村庄之外,在山坡上、沟渠间、大树下、岩石边,眺望着曾经的霸权。它们让出空间给村庄,让出土地给作物。似乎农人与野草签下协议,选择最有代表性的作物--水稻,并给它的秆取名稻草。还有一些谈判条件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逐渐达成,人死后埋骨草间化作养份滋养野草,村庄前进的步伐约束在一定程度......想必,那是一段漫长的进攻与退却,坚持与妥协的时光。

  野草的大本营就在村外,它们派出小分队进村庄打探消息,田间,房顶,墙头,屋角,小路旁,水井边,窗台下,桥梁上,到处遍布它们的眼线,它们在监视着人,要人信守当初的诺言。它们还派出小部队,试探着前进,一步一步向里行军,发现人光顾不上的地方,马上摇旗呐喊,呼朋唤友,光复前辈的梦想。那座荒废的后园被它们发现,野草们迅即行动,葳蕤生光,在小角落里呈现昔日盛景。

  村庄的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古的记忆让他们知道,除了稻草,更庞大的草集团才是村庄最忠实的朋友。只要彼此没有做得太过,大家可以和平相处。村庄的人有时还会窃笑,这庶出的家伙其实是可爱的,可敬的,有些草可以入药,有些草能养禽畜,有些草可以编绳,草们守着堤岸就不会滑坡,护着墙头就不会倒塌,更多的草,晒干了,照样能当柴火。而最根本的,它们与作物保持着一样的绿色,它们与它们,一定是史前的近亲。当曙光初现或夕阳斜照,望着满坡的草地,在光影中轻轻波动,那是不同于稻浪、麦浪的视觉享受,又有谁能如野草这样无欲无求地奉献?草色入帘青,墙头雨细垂纤草,草色遥看近却无,景物若是,夫复何言?更何况,野草的品质获得了村庄里的人的认同,虽卑微而坚韧,虽盛大但默然。它们与他们的脉络里注定流淌同一类的血液。如果说,稻草给予人的是物质上的,那么野草所赠予的,更多的呈现在精神上。

  我突然惊觉,那些匆匆在收获过后的稻田里立足的野草,并不是在收复失地,它们只是怀着先天的忧虑,担心疏忽的人们从此忘记这片土地,二话不说地赶来呵护。那些覆盖废园的野草也不是在重占疆域,它们受上帝指派,要来维系地层里的生机。如果没有它们的来临,土地和村庄将荒凉和颓废。

  浮躁的人们是健忘的,擅自打破早前的协议,不断扩大村庄,野草们默默无言地往后退,只留下几个细小的伙伴,悄然关注着。你看那块田野,好几年了,人们忘了种上水稻和麦子,野草们没忘,以它们固执的心愿铺上绿色。你看那座房,主人离家了,一地稻草散落,却无力遮掩生机的流失,野草们二话不说赶来支援。再破败的庭院和村落,总有野草固守着,守着不知名的信念。你再仔细地看,它们又派出一队队伙伴,到村庄里去,为人守着村庄。它们比人更担心村庄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