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散文随笔
哑巴是我的邻居,跟我的家隔了有两座房子。我家挨着一片竹林子,她家挨着后山脚。哑巴家的屋后有一个菜园子,园子里常年葱葱绿绿,青菜,萝卜,四季豆,该种什么种什么,从不落下一季。哑巴最拿手的是种三月青,她种的三月青不仅嫩得冒水,长得也有人到膝盖那么高,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每到清明时节,哑巴就抱一怀到我家,给我妈包豆腐包吃,她抱着三月青站在我家门口“啊——啊——”地叫,我们就飞快地跑进去告诉我妈:“哑巴来了,哑巴来了。”哑巴是个勤劳的人。
哑巴有一个儿子叫旺,耳聪目明一表人才是个健全的人。想来哑巴的男人也不差,可惜等我知事的时候,哑巴的男人已经走了,留下哑巴和十几岁的儿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没见过哑巴的男人生得是什么模样,但从她儿子身上,可以想象得到那应该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哑巴喜欢孩子,非常喜欢。妈妈生了小妹,家里就有了三个孩子,妈妈忙的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三头六臂来相助,屋子里常常大的闹,小的哭,把妈妈整得手忙脚乱。哑巴见了,就跑过来从妈妈怀里抢走小妹,“啊——啊——”地叫着,表示她要帮妈妈抱孩子。妈妈有时没有办法,就让哑巴先抱着,但不肯让她走远,时时拿眼睛盯着。
哑巴很喜欢小妹,抱着小妹在院子里赶鸡追狗,坐在她脖子上骑大马,逗得小妹“咯咯”笑。慢慢地小妹就开始喜欢哑巴抱她,在妈妈怀里又哭又闹,哑巴的手一接过去,她就破涕为笑,很是灵验。久而久之妈妈也不再防着哑巴,任由她背着妹妹走街串巷,去当统村姑娘。
哑巴渐渐成了我家里最亲近的人,得到了妈妈的信任,哑巴就有了存在感,往我家跑得就越发勤快了。妈妈也不能亏待哑巴,家里擀面条,烙大饼,有什么好吃,都给哑巴留一份,年里也扯块布料送她做衣服穿,待遇竟跟我们是一样的。有年冬天,妈妈看见哑巴脚上穿着的'破棉鞋里齐刷刷地露出了四个脚趾头,个个脚趾头都被冻成了红萝卜。妈妈不忍心,第二天就特意放下手里的活,跑到集市上给她买了双扎实暖和的东北棉鞋。哑巴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的鞋,乐得整天往街上跑,逢人就拉着他看自己的新鞋,指手画脚“啊——啊——”地叫个不停,最后惹得一村子的人都嫌这个哑巴太吵闹了。
妹妹大了,不再喜欢让人抱着,喜欢自己下地追着哥哥姐姐的屁股后面跑。哑巴总还不死心,要把妹妹往她怀里拉,妹妹象征性地在她怀里呆一会,就挣开她的怀抱自己跑了,哑巴心急火燎地追着妹妹跑,一边跑,一边“啊——啊——”叫!像一个在奋力呵护孩子的母亲。
过了几年,旺娶了媳妇,是邻村的一个姑娘,端庄大方识大体,懂得孝敬哑巴,哑巴喜难自禁,便又做了一回遭全村嫌弃的人。
媳妇进门后,哑巴就日盼夜盼,盼着媳妇的肚子早点鼓起来,可这媳妇的肚子不争气,一晃三年过去了,媳妇还跟铁树一样,不见开花结果。哑巴责怪媳妇不能生孩子,整日跑到街上“啊——啊——”地叫着,找人诉苦,哑巴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很多委屈要找人倾诉,但谁有空去理会这个烦人哑巴呢?妈妈苦口婆心劝了她几回,哑巴理不明白,急得跳脚。哑巴的脾气越来越急躁,哑巴除了哑巴,还被大家当成了疯子。
妈妈说这哑巴是想抱孩子想疯了。
或许是老天怜悯这个哑巴,媳妇的肚子终于鼓来了。大家都为哑巴高兴,哑巴终于要有自己的孙子抱了。
腊月里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骤降,门外滴水滴冻,村庄,河流,原野,山脉,都像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冷库,冻得瑟瑟发抖。
哑巴媳妇偏挑了这样一个极寒的冬夜临产了。
寒冷的冬夜连空气都像被凝结成了冰块,媳妇生产不顺,接生婆一直折腾了大半夜,把哑巴急得“哇哇”叫。后半夜时一个瘦弱的女婴终于“呱呱”落地了,母女平安接生婆也松了口气,把旺叫到床前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自己回去了。旺是个粗枝大叶的马大哈,竟然把床上那虚弱的产妇和新生儿丢给哑巴,自己躲懒睡觉去了。
哑巴有了孙女,兴奋得合不上眼,坐在床边一直盯着孩子看,孩子那嫩嫩的小脸蛋,哑巴是越看越欢喜。孩子动一下哭两声,哑巴就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怕冻着孩子,哑巴就一层一层地往孩子身上加盖衣物。等到天亮,劳累辛苦了一夜的妈妈醒来,孩子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知的哑巴用她那无知的爱,把这个还来不及看一眼明天的太阳的孩子给活活闷死了。
天塌了,人崩溃了,哑巴被儿子从家里拖出,重重地扔到门外磕破了脑袋,殷红的鲜血沿着哑巴的脸颊一滴一滴往下落。面对着那一片指责和漫骂,哑巴歇斯底里地哇哇叫着,分辩着,她还不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祸。
媳妇再也不能接受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凶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哑巴被扫地出门了。旺在屋边给哑巴搭了间屋棚,给哑巴遮风挡雨,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怜的哑巴整日哇哇地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难以置信,她不明白一向孝顺的儿子媳妇为什么会抛弃她。哑巴天天跑到街上,见了人就上去拉住不放没完没了地哇哇哭诉。哑巴整日都在大街上哇哇叫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明白哑巴在说什么。因为她是个哑巴,大家都说哑巴这回是真的疯了。
后来哑巴安静了,媳妇又生了一个男孩,哑巴天天躲在窝棚里偷看那孩子的动向。旺有了上回的惨痛教训,这次不敢大意,把丈母娘接到家里来帮忙照看孩子。哑巴忍不住,悄悄地靠近想看一眼孩子,丈母娘就拿根棍子来驱赶哑巴,像驱赶一条丧家犬。
哑巴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潜伏者,她在等机会,她只是想抱一下自己的孙子,可这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丈母娘回屋里取东西,把孩子独自留在门口的摇篮里。哑巴瞅准时机飞快地跑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转头就跑。丈母娘见了大声尖叫:“哑巴抢孩子了,哑巴抢孩子了。”旺和媳妇闻声追了出来,哑巴抱着孩子拼命地跑,她只是想多抱一会孩子,孩子受到惊吓哇哇直哭,旺和媳妇听着就像被掏走了心肺一样心疼。
哑巴老了,没能跑出多远,就被儿子夺走了她怀里的孙子,把她像万恶不赦的贼一样狠狠地踹进了路边的泥坑里。
哑巴的腿在泥坑里摔断了,儿子找了个赤脚医生草草地帮她处理了一下,没了下文。哑巴的腿废了走不成路,只能躺在屋棚里等死。外面的人许久不见哑巴上街,都猜哑巴已经没了。
生病的人最怕冬天,寒冬腊月,北风呼呼地吹着,像刀子一样割脸。哑巴的屋棚挡不住风,像个冰窖一样,冻得哑巴没日没夜地“啊——啊——叫着。妈妈给哑巴送去一床厚实的棉被,哑巴却推开了,哑巴多希望给她送棉被的人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来怜悯她的外人。妈妈无奈,只能把棉被留在了哑巴床边。
几天后,哑巴没了,身体冻僵在窝棚里,妈妈送去的棉被依然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哑巴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