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儿散文
想为他写点东西的念头已有很长时间了,前两年先后动笔写了大约有三次吧,但终因不满意而搁浅了。
糖儿是我在农村时的伙伴,如今也该有三十大几了吧!我至今不明白当初他的父母为何要给他起这样一个有趣的名字,我时常揣测是不是希望他日后的生活能如糖一样甜蜜呢?还是在那个年代因为农村极其缺少糖吃就随意给他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儿!多年前,我有幸被一股风吹出了那个贫穷而偏僻的小村,而糖儿却到现在还一直生活在那个已经成为我回忆中的小村中。
当年刚刚离开农村的时候总喜欢往回跑,遇到暑假寒假就迫不及待一股烟的往回窜。虽说老家已几近没有我的亲人了,可我还是极喜欢在农村享受和伙伴们一起在黄土坡上玩土飞机的游戏。说起这游戏,现在想起来却有点儿后怕。记得在村后头不远的一个破窑洞前,坍塌的土窑下满是松软的黄土,为了感受那种飞翔的快感,几个孩子排成队一个接一个地从脑畔上往下跳,那窑洞虽说已经有些坍塌了,但至少还有六七米的高度。有时候明明被摔得不是腿疼就是胳膊疼,可是天生农村这帮灰小子硬是撅着性子比试着谁能跳得更远、更高-----我常常想,自己后来这种倔强的脾性是不是就是受了儿时的一种影响!
后来由于有了工作的以及成家立业的缘故便很少有时间回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时常陶醉在儿时的那些趣事中流连忘返。而糖儿留给我的记忆却尤为深刻,因为,如今这老烟瘾就是他偷了父亲的旱烟硬是把我给培养成了不折不扣的一等烟民。
几年前,在十月的一个长假期间我一个人骑着摩托车终于圆了多年的一个回家梦。
时值金秋十月,秋高气爽。高天上的白云总给人一种清爽高远的感觉。耳畔呼呼的风声犹如秋的交响乐,伴着我一路快乐的颠簸。临近掌灯时分,我才左拐右拐的穿过枣林中的小路,钻进了故乡那温暖的腹部!
眼前的小村依旧如故,只是比往日更宁静了。零零星星的灯火映着窗前的的身影隐隐闪闪,我知道那是勤持的父老乡亲在炕头上忙着捡枣的身影。沿着那条被黄蒿几近全部掩盖了的小路,我径直向糖儿家走去。
那熟悉的院落并没有什么改变,一盘石磨还在墙根下稳稳的支撑着,仿佛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悠闲而平静得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我习惯性的敲了敲门,这才想起,在家乡是从来不用敲门的。这时有人撩起了门帘,借着屋内的亮光,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的轮廓映现在我的眼前。她望着我,有点惊愕又似乎有点拘谨。我赶紧问:“这可是糖儿的家?”她轻轻的恩了一声,赶紧把我让进窑里。我简单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即刻热情的照应着说;“原来都是这穷山沟里的人啊!”随后便少了几分原来的生疏。
借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我坐在炕头上慢慢打量着我曾经多少次来过的这熟悉的地方。不大的窑洞内,除了一张大炕占了很大的地方外,屋后头摆满了盛水以及盛粮的瓷翁。简单的几件家具依旧是过去的老式样,从表面看好像刚刚重新油漆过不长时间。窑里最耀眼的恐怕就要数对面墙上贴着的两个大红喜字了。那颜色着实的红,红得让人内心不由得有点激动。看得出,我的这位老伙计也许刚刚结婚不久。
我正沉浸在这满窑的想象中,忽然,那厚实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接着便从门里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壮汉,怀里还抱了两个看来像是刚刚产下的小羊羔。我欠着身体毫不犹豫的喊了一声:糖儿!他先是一愣,随即用一种让我感到十分陌生且厚重粗糙的声音回了我一句:“日,你狗的咋给跑回来了。”言谈之间,好像全没有多年分别的那种生疏和尴尬的感觉。他一屁股坐在我跟前,从怀里鼓捣了半天把那个旱烟锅子径直递给了我。煤油灯滋滋地发出燃烧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觉得异样的亲切,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宁静。看着他用别扭的姿势夹着我递给他的香烟一边抽,一边喋喋不休的问我这些年的`境况,我只觉得心里涩涩的,眼中满是暗自翻搅的泪花。
晚饭过后,他媳妇去婆婆家休息了。糖儿光着脚丫子在一个柜子前翻搅了半天,拿出一瓶当地的白酒。酒宴就这样在炕头上被一碗萝卜咸菜和大碗的白开水引领着开始了。就着煤油灯温暖的余光,我这才看到我的伙伴已成为多年后坐在我对面的客人了。他的脸是一张典型的男子汉的脸,浓密的全脸胡从他的耳根下一直蔓延到脖子的周围。那高高耸起的鼻梁像一座挺拔的山,坚挺而厚实。只是那噙着烟锅的嘴还像我当年记忆中那样,熟练的吧嗒、吧嗒的翕动着。
当我们举着大碗的酒嘎然碰响夜的沉寂时,我才突然感觉到我们真的已经离童年很遥远了。无需感慨的祝酒词,亦无须假意客套的奉承和恭维。一切在烈酒和咸菜的酸涩种直抵我们彼此的内心。多年以来,糖儿靠着自己放养的一群羊维系着并不富裕的生活。从他浓重且厚实的声音中你很少会听到他对生活的哀怨。虽然三十几的人了,还从来没有走过县城以外的地方,但他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多少向往,更不要说了解了。我暗自庆幸他依然有一片宁静纯朴的心灵世界。如果当他目睹了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后,他是否还会依然固守着这块离天最近的地方,固守着几近没有欲望的乡村生活过着悠闲而焦苦的日子呢?
什么时候,我们泡在酒碗中的话题被略有些醉意的糖儿牵到了婚姻上。他依然吧嗒、吧嗒不停的吸着呛人的旱烟,他说不习惯抽城里的那玩意儿,一点烟味也没有。那时,我一直看着他那幅憨态毛糙的表情咪咪的笑。他把烟锅在炕拦条上磕得嘣嘣的脆响,那深深的如一潭湖水的眼睛中满是朴实厚道的光泽。他大口的喝了一口酒,忽然盯着我问,“你看我老婆丑不丑?”我端着一碗酒,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不知所措。难道是他对自己的婚姻有某种难言的无奈?还是对自己那个个子矮矮的、走起路来有点瘸的媳妇并不满意?我似乎一伸手就触到了他藏在心底那种幽幽的无奈。我装着被烟呛了的样子咳嗽了大半天,然后笑着说:“我的老婆比你老婆还要丑呢!”一时间,我们被这话题突然逗乐了,但我看到糖儿脸上的笑容很快便消失了。他的婚姻似乎依然延续了几千年的那种传统习俗,从媒人介绍到结婚前后不过一个月。在农村来说,糖儿家好象很多年前就被人说是什么根底不好,所以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是极其困难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和我同岁的他一直到三十多了才结婚的缘由。
此刻的夜静的出奇,唯有糖儿酒醉后的鼾声此起彼伏。他醉了,而且醉的那样酣畅,醉的没有一丝的清醒。他在倒头睡觉的那一刻还没有忘记对我说:“这酒他妈的真厉害,我从来还没有被酒喝醉过!”我相信他说的这醉话是真的……
窗外传来黎明鸡叫的声音,这久违了的声音突然唤起我被冷落了多年的乡村记忆。煤油灯依然在炕的一头不倦的照着我纷乱的思绪萦绕飘舞,那微微的光晕中透着让人倍感亲切的暖意。我想象着糖儿赶着一群羊满山二洼转悠的身影在风里穿过,在雨里穿过。我无法想象十几年的青春岁月就在仅有的十几里的方圆中来回重复着慢慢消逝。我在想,他真的知足吗?还是命运早已给他注定了这种苦焦而无法改变的生活方式?他能想象到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而又纷乱吗?这恪守的情结是否还要他一直持续下去并且一直到老?我的想象此刻是如此的乏力且没有一点的灵性。
在他走过的那些羊肠小道上,他是不是偶尔会想起我们儿时一块砍柴时快乐的身影,或是靠着向阳的地方一块抽着旱烟那种悠然无忧的笑脸。我曾在一首写他的诗歌中说“你熟悉山里的每一块石头,就像你熟悉自己的羊群一样。”如今,看他睡得如此酣甜,想必,他的梦正在他的羊群里风一样穿行。
天亮了,我却睡了。带着几分醉意,我怀揣乡村的记忆趴在梦的黄土地上鼾声雷一般的擂动。
临走时,老实巴交的糖儿细心的在炕头为我大包小包得装着芝麻、小米、红枣之类的土特产,我一再解释说这些在外面都可以买得到,而且路途这么远,我很难带的。可是他一言不发,只顾是一边吧嗒、吧嗒吸着旱烟,一边用笨拙的动作我为装点着他沉默的情谊。很难想象我那时面对儿时的伙伴有多少感慨,我只记得在背转他的时候,我好几次的抹着一个劲往出咕咚的泪水。
天依然那样的深蓝,小村依旧那样的安静。那棵老槐树上结满了我多少童年的趣事,如今,风中飘落的树叶却像我眷恋的思绪久久飘在空中不想落地。糖儿依旧站在老槐树下像当年送我那样默默地望着我,只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的陪伴。摩托车拉着忧伤的哀怨向山头上爬去,我看到小村在反光镜中慢慢的倒退着以至要消失了。
落红的金色的季节,阳光温暖地抚过大地的脸,老槐树多情的叶子,绿了多少乡村的纯朴,又枯了多少梦的残片?广阔的世界里,我看不到哪里阳光灿烂,哪里又在落雪莹莹。灰尘溅起一路回目的眷恋,更多的时候,泪水像诗歌一样湿润着我的脸颊。该到放羊的时候了,谁把信天游一嗓子甩进了云团,然后,雨就开始了多情的哭泣。那一刻,我离故乡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