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杂记散文
银海在均县长到了十七岁,六十年代中期,丹江口工程复工那年,他们所在的生产队十几户人家接到国家搬迁安置指令,依依不舍地离开故土,来到毗邻襄阳的南漳丁集管理区落户。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还有莽莽武当山,一起把他养育成细高的小伙子,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银海,一边回想着老家均县的湖光山色,一边憧憬着新生活新未来。
五八年工程开工时,他还没读完小学,亲眼看到民工挑着干粮,带着简陋的工具,汇集到他家附近的丹江口工地。反正每天都看到战天斗地的场景,讲着荆州、南阳、襄阳口音的众多壮劳力,用扁担、筐子、小木船,运载着黏土、砂石。后来听报道说足有10万大军奋战,这些人起早贪黑,住窝棚打赤脚,超强度地劳动,学校的老师和大人们说这是要把汉江截流。十来岁的孩子,只会看热闹,不知道所谓的国家大计,不知道均县将要被改造成什么样子。那年晚秋时节,山地的风夹杂着几分寒气,民工们发起了“腰斩汉江”的大会战。10万人三班倒,昼夜不停工。那时候,施工现场不大,几万人聚集在一起,肩挑背扛手提、挖土推车划船,白天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晚上没有电,照明用火把、汽灯,从采料场到江边连成几条火龙。祖祖辈辈都没见过那种气势和阵场,场面非常壮观。
四年过去了,大人们经常提到的丹江口工程还没有建完,被责令暂停施工。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一下子冷清下来,说这是“*”错误,工程建造的大坝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看了几年人海战术的工地熄了火。均县老乡各回各家,一批批的外地民工眨眼间消失在返乡务农路上,大伙急切想看到工程会战结果的热情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上中学的银海听乡下的*们说丹江口大坝没有下马,而是在处理质量事故。停两年又复工了,国家部署这个亘古未有的工程要分期进行,建一座防洪发电水库大坝。这个改天换地的消息背后,最直接的事情就是建库区要移民,正好落在银海他们乡亲头上。前几批移民搬得很远,不仅在外地而且还属于外省,上千里路几乎不可能再回乡瞧上一眼。银海他们只期望新家园离得近些,条件好些,有机会总要回均县看看这些山这片水。
故土难离,上门挨家挨户做工作的乡镇*说,乡亲们应当支持国家建设,早搬迁早致富,动员大家开辟新天地,建设新家园。而且据说新家园隔丹江不算远,距离襄阳市区只有二十多里,通衢大道,鱼米之乡,柴水方便。这十几户响应*决策,扶老携幼,挥手别故园,畅想新生活。
银海他们在丁集安家落户,起初他们浓厚的丹江口音总会引来人们探询的目光。后来大家也习惯了和这些移民户和睦相处,养蚕、挖井、放牛种地,六七十年代的农民都是安分守己在土里刨食,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一年年勤劳积攒,土墙毛毡房换成红砖红瓦的平房,移民的生活和丁集本地农民一样清贫辛苦。在南漳住了十年,从新闻上得知大坝竣工了。各忙各的,手头又不宽裕,银海和一同来的移民最初几乎没回老家看看。即使老屋旧居不在了,山水相依的乡情却割舍不断。
银海有些文化,先在村里代课,进修学习后得到转正提拔的机会,到镇上和土生土长的本地女教师结婚成家了。闲暇时光,他也忆起那个留存他青春梦幻的故园,收音机里偶尔提到这个地名,移民们间互相打听老家的情况,听说水库大坝还要继续扩大建设规模,是史无前例的大工程,前前后后需要好多年才能完工呀。
七十年代,银海的三个儿女相继出生。孩子牙牙学语时就对老爸的丹江话习以为常,但只局限于能懂,当然不会说他那个腔调,是南漳的娃就说南漳方言。银海一直爱抽烟,主要抽丹江烟和襄阳烟。银海对三个孩子说:“看这盒子上的大坝,老爸我就是从这大坝边上搬家来这儿的。老均州,均县,丹江,我们的老根在那儿。”三个孩子在老爸念叨中知道了丹江口这个地名,学龄前很早就会认这三个字。他又对孩子们说看这襄阳烟盒上的古城墙和汉江,从我们老家流过来的汉江。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眨巴眼睛,银海就重复一句:“均县是故乡,襄阳是新家。”
那烟盒上横空出世的大坝背景和丹江字样很是吸引小孩子,还有襄阳烟盒的画面也好看。娃娃们喜爱空烟盒,因为容易得到,画面不错,强度较好,不薄不厚。见娃娃眼巴巴地看着,银海慷慨地说:“丹江烟盒,襄阳烟盒,给你们叠纸拍子玩。”拿到那颜色鲜亮手感极好的空烟盒,七八岁的男孩子爱不释手,决不浪费,欣赏摩挲一会儿,就飞快地折成对角线分明的规整正方形纸拍子,开始他们最快乐的玩纸拍游戏。
等到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教自然课的随州青年教师讲授电荷、正电负电时,特意提到鄂西北广大城乡部分用电是来自丹江口大坝发电机组,那个大水库大坝兼有蓄水防洪养殖发电的功能。随后孩子们读到碧野先生写的《人造海之歌》,终于更详尽地知道中国中部的丹江口水库是亚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泊,还有异常丰富的水产资源。告别懵懂的孩提步入青葱少年,个子长了,知识长了,心智也长了,银海家的三个子女明白了那片水域下方承载了祖先和父辈的生活劳作,淹没了无数人的乡土记忆,掩藏着难以割舍的留念。孩子们上中学的寒暑假,出远门行动方便了,可以真切地见识这个世界,不再局限于长辈和书本的说教。银海急切地带上家人去故土走一遭,巍巍大坝岿然屹立,碧波万顷青山如黛,亲友故旧依依深情,年少时绳床瓦灶、柴门土墙留存在不可磨灭的回忆里。
银海的大儿子后来考上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潜意识里选择水电专业,他的工作就是常常奔走于水利电力工程一线,沐风栉雨,披星戴月,用这种方式和丹江老家那个举世瞩目的工程做一番时空对话交流。
银海和老伴都退休了,孩子们也都各自成家立业。到大街上转转,看到小镇东边又平整出一大片场地,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日夜轰鸣,说是要安置南水北调中线移民,郧县城关的几十户居民将要来此定居。呵呵,丹江口水库扩容大坝加高,变成“亚洲天池”,往北方20多座大中城市供水,前几天电视上报纸上的确在说老家又要移民啦。再搬来一批老乡,九集这块风水宝地又会多听到熟悉的郧阳乡音。
2010年秋季的一天,街道上横幅高悬,彩旗招展,腰鼓队秧歌队齐上阵,一时间锣鼓喧天,银海和老伴走上街头,老远看见一辆辆旅游大巴和大卡车披红挂彩缓缓开过来,“移民光荣,向移民致敬”的标语随处可见。移民村里配套设施应有尽有,公路、电力、生活和饮用水、电话网、有线电视网、互联网等等村村通全覆盖,这可比六十年代的移民搬迁热烈隆重得多,真是今非昔比。当年的寒薄今朝的富足,银海这个老移民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涌上来。年过花甲,他在新家园的'生活和和顺顺,眼望着一茬茬学子入校毕业,一季季庄稼播种收割,一栋栋房屋奠基竣工,一条条公路硬化提速,环境变迁,只有他的乡音从未改变。
去年,老银海觉得肺部不对劲,老伴和子女规劝他戒了烟,老伴盯着他不许犯规吸烟,每天清早老两口都要出门转转。小镇东头那一片岗梁上的移民村老远看着建设规划的不错,就常去走走。联排两层建筑一排排挺立在葱茏的绿色晨雾中,每家每户都有前庭后院,房前花卉果树,屋后菜畦鸡舍。房舍近处,国家资金技术扶持的一座座大棚里的葡萄园垂垂联珠,瓜菜藤叶繁盛,一如丹江边上恣意生长的作物。性格直爽、大嗓门的主人在施肥松土,银海走进园里打个招呼,乡音乡情,拉近了距离。乡音就是与生俱来的烙印,瓜连着藤,藤连着蔓,蔓连着根,丹江周边的原住民总能扯出一大圈纽带彼此维系着。
移民村里鲜红的标语“郧阳家乡美,襄阳大地春”,诉说他们融入新生活的心声,扎下了根就落下了心。
正月十五,县城举办元宵游演,移民村大伙商量着也要去逛逛县城露一手长长脸,由银海这个文化人来做参谋,写了横幅:“我们安居乐业了!南水北调移民给全县人民拜年!”一群移民男女身着盛装驾着摩托敲锣打鼓拉着横幅走上县城主干道,那精气神并不比其他游行队伍逊色。
又有几年没回均县了,现在变化应该更大了吧。今年农历三月三,银海终于又去了魂牵梦萦的丹江口故地游览。六点半,旅游客车迎着清凉的晨雾和嫩叶春花的清芬出发了。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在青山田野里延伸,宛如吞云吐雾的长龙矫健地穿行在连绵不断的天地间,高架桥稳稳地托起运进载出的路网,山岗新枝嫩绿、晨曦杂花、薄雾轻岚、带卫星锅的小洋楼从车窗外缓缓擦过,赏心悦目撩人。路途顺畅视野开阔,清新怡人。接近目的地,鲜艳的茶花分列道路两旁迎迓宾朋,主干道旁立着几处巨幅标语:“水润中国心,做客丹江口。”薄雾转艳阳,人间春正长,三月三是真武大帝的诞辰,也是老均州的传统民俗节日。名闻遐迩的道教圣地武当山,善男信女云集道教祖庭净乐宫,朝拜武当主神,赶赴最隆重的庙会。净乐宫是近年来搬迁复建的,古老的地砖、碑石和房梁的精雕彩绘以及文物构件都是原样原物迁移整合,包含着古老的韵味又焕发着无限生机。加上久负盛名的小太平洋沧浪海,和享誉华夏的农夫山泉取水点,银海他们览风物,品鱼宴,听到库区其他移民的感人故事分明就是在讲述自己的往昔岁月。耳边仿佛回荡着电影《汉水丹心》里主题歌《一江深情》的美妙词曲,确实不虚此行。
中午来到亲友预先订好的六六顺水上餐厅吃全鱼宴。游轮改装的餐厅雅致美观,整洁舒适,满桌鱼类果蔬布置得爽口悦目,舷窗外碧水如镜,浩渺深远。大伙边吃边聊,湖风拂面助兴添乐,旁边的几桌酒席有带队导游打趣道,“丹江里的鱼味美肉鲜,男人吃了只长肉不长膘,女人吃了只长胸不长腰”。听了这风趣的调侃,游人食客哈哈一乐。餐桌上煎炸烹煮的鲜鱼火候不错,飘散着银海小时候的味道,聊以慰解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