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娘亲散文
那年夏天,娘托人打了一条桑木扁担。赶集,又买回一副崭新的小水桶。
水桶进家那天,吃晌午饭,我刚好坐在娘旁边。见娘吃罢一碗,我赶紧起身要去给她添饭。娘向我手里递碗的工夫,抬眼看了看我,然后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儿开始,你就跟我学担水吧。
傍晚,我放学,娘收工。一前一后,两副扁担,颤悠悠地吊着两只大桶、两只小桶,我和娘,在热辣辣的阳光地里,走向村子中间坑塘边的老井。
我是怎样咬牙切齿、一步三晃,把两小桶水担回家了,已经一点记不起来。只记得,满满的水桶,到家只剩下少半桶。夜里,我的右肩膀比左肩膀厚了一分,火烧火燎。屋子里闷热难耐,躺在炕上,汗水顺着后脖颈子流下来,肩膀头盐腌般地疼。
第二天早起,娘掀着我的衣领看了看,说,肩膀嫩,压肿了,以后经常担水,压得起了茧子,就没事了。于是,傍晚,依然有两副扁担,一副吊着大桶,一副吊着小桶,颤悠悠响着,走在热辣的阳光地里。
这么小的孩子,你不怕把她压得不长喽?邻居李姥姥责怪娘。
没事,婶子,你看这孩子,不算矬了。你不给她压压担子,她就算长得跟绿豆芽子似的那么快,管什么用。娘朗声回答。
我学会担水了,那年我虚岁十岁。
转过一年,我还学会了从数米深的老井中摆水、提水,学会了推着木制独轮小推车,跟娘一起到村外田地的机井上运水。可是,平心而论,我抵触那条扁担,更害怕、憷头发起狠来比别人的娘狠得多的娘。
我读初一时,娘给人介绍了个对象,那对象是我家的亲戚,我叫她表姨,她叫娘表姐。表姨嫁到我们村上,小两口平日里过得不错。但他们一闹起小矛盾,我们家就跟着鸡犬不宁。表姨每披散着头发跑过来,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说男方的不是,闹离闹散。村里这种情形多了,闹起来哭天抢地,闹完了欢天喜地,表姨两口子也一样。糟心的是娘,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来好言劝说;倒霉的`,是我家一晌不得安宁。
有一回,表姨又闹到我家,我正在写作文。她哭天抹泪一折腾,我就学习不下去了,不知道动了哪根筋,爽性站出来为表姨夫打抱不平。“你快别来我们家闹了。又不是我娘逼着你嫁给人家,是你自己愿意的。”我的话一出口,表姨哭得更凶了。娘二话不说,上来就拧我的嘴。我想逃跑,慌乱中蹚着了门后的扁担钩,咣地摔在地上。这下倒提醒了娘,她抄起扁担,就要对我动家法。幸亏姥姥挡在我前边死死护住,娘才没能下手。
娘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没有插嘴的份,插嘴就是错。一个人能耐再大,不知长幼,不守规矩,早晚得栽大跟头。
我不服娘的扁担教子,但并未记恨娘。对娘,滋长的只是怕和憷。
天气大旱,村里的老井几乎要干了。几百户人家吃水,都得到离村子很远的地里去找。地里有很多眼机井,开着的却不多。哪眼井一开,人们闻听消息,便一窝蜂似的赶去。
一天,娘收工回来,莲姥姥告诉我们,邻村泊庄三队的井开着呢。娘没来得及喝口凉水,就带我去地里担水。那口井不算太远,就在村东二三里地之外,但道不好走,得翻越两道土岗,一条河沟。可能太疲劳了,返程,过第二个土岗的时候,娘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滚下坡。我吓傻了,竟忘了去扶娘。过了好一会儿,娘慢慢站起来,不顾浑身泥水,一言不发把扁担和水桶整好,让我先回家,她独自一人返回机井上,重新灌水、担水。
娘摔坏了,在家躺了一两天。自此,落下了腿疼的毛病。我也永远忘不了,娘一身泥水踉踉跄跄站起来那一幕。
十二三岁,一条扁担两大桶水,压在我的肩上,已经是稀松平常。我不但没有压坏,反而改掉了小时候走路勾腰塌肩的坏习惯。只是,几乎没再长个儿,胳膊腿儿,比同龄女孩子都粗壮。
颤悠悠的扁担之下,我无数次重复着几乎相同的路线,从水井到水瓮,到自家的小菜园,从水瓮、菜园儿到水井。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对横在肩上的扁担,居然没有了当初那种隐隐的抵触感。对娘的怕和憷,也慢慢变成了一种独有的敬畏。
娘是独生女儿,不到一岁时姥爷出去参加八路打鬼子,再也没回家。她与病弱的姥姥一起讨生活。姥姥有一双缠过的小脚,担不了水。所以,家里吃水用水,都要村里照顾、派工。娘五六岁便提着水罐子帮姥姥到井上打水。九岁,一条扁担吊着两只沉重的柏木筲,她开始学习担水。因为个子低,扁担两头的铁链要缠上一圈,水筲才不会拖地。姥姥说,你娘打小就看不得家里大事小情都求人。那时,我怕她早早担水,压出个好歹,你娘偏要担。你可不知道,那柏木筲,比你这洋铁桶,沉好几倍呢。
到我记事时,那条老桑木扁担早被娘的肩膀头磨蹭得光溜溜的。娘的扁担,一头担的是血,是泪,另一头担的,是累,是苦。而我的新扁担,一头是累,另一头却是甜。
除了人吃的水,我还跟娘一起担水浇灌院子里的菜蔬,西红柿、丝瓜、扁豆、苋苋谷。吃的水,到老井或机井上,担甜水;浇地、洗衣,就近,担苦水井的水。有时候,小白河上游来点水,或者下雨积下点水,也去河里“抢”水。
娘说,人勤地不懒。那时,我家的小院子,一年有三季都是绿的。榆钱、槐花、嫩扁豆叶、西红柿、大丝瓜、苋苋谷叶,不拘粗细好坏,在咸菜和大酱之外,总有些自产的新鲜物件调剂一日三餐。有时候,娘还拿自产菜接济相与的邻居、友好。人家夸我们的菜好吃,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我十三岁,父亲从青海调回县里。有次因门前道路的事,与人家发生口角。父亲觉得自己占理,又是当哥的,在气头上,伸手打了同宗弟弟一巴掌。人家的三哥不干了,天擦黑的时候,拎着一条扁担找到我家来打架。娘左右拦着,劝着,赔着好话,对方的气却越来越大,挥舞着扁担,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突然,娘一把拉住那同宗兄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平日里,娘是何等的要强,村里无人不知,她这一跪,我堂叔傻眼了,我的父亲也傻眼了。那条扁担,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事后,娘和几家同宗兄弟间,一如既往地走动,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替娘窝囊得慌。娘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些事,得能够担待。担待,你懂吗?你见那扁担钩没有,一个链一个链都是活的,所以,人担着东西走起路来,才活泛,省力。
娘的话,让我暗暗纳罕,并且久久不忘。
我的娘亲,一条扁担,一担就是几十年。对于娘,扁担,横在肩头,是担当;放在地下,是担待。她担过的不光是水,还有一个风雨中挺立的家。
而今,生活里早不需要扁担。但愿,娘以半生时光为子女们诠释的扁担经,不会在我们的手头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