垭口散文
春天里,我老是忆起一个小镇的一条巷子,以及在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一个女人。
原本就是一个令一切埋在深处的东西萌芽的季节吧,包括记忆。
也包括巷子边又高又直的两排毛白杨,它们也在春天,把捂了一个冬天的心事,以杨絮纷飞的形式,慢慢悠悠地释放出来。
这两排毛白杨大约都是雌性植株,一公里左右的巷子,被纷纷扬扬的杨絮弥漫,像雪花一样地飘落着,漫天飞舞。落到地上,薄薄的一层,又像是散落的棉絮。在地上,它们轻飘地存不住身,被风逐到墙根儿处,白花花地一片。
巷子的中间是一所小学校的后门,大门总是紧闭的,少有人进出。巷尾有一间小书店,书店的主人看起来似乎不以此为生,不大的一间屋子更像是一个书友们的聚会之地。
有一段日子了,我在小巷里穿行。那期间,我暂居小镇。我每天中午,穿过一公里的小巷,去巷尾的小书店,在那里待一会儿,再原路返回。中午是一段慵懒的时光,僻静的巷子里几乎没有行人。
那个女子,如我一样,也在这条幽静悠长的小巷里穿行。
细碎的阳光从嫩绿的杨树叶子间漏下,我们都踩着悠然的步子,穿行在春日里。她仿佛总是先我几步拐入小巷,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背影。那背影苗条得近乎瘦弱,如弱柳扶风。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往巷尾走。她不走直线,像漫无目的的散步,步伐轻飘得也如一朵没有目标的飞絮。我越过她,稍后她又超过我。我们像风追逐着杨絮,又像杨絮牵引着风。离得近的时候,我能看见有那么几朵絮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绒绒的,柔柔的。甚至,女人之间天然的亲昵感,还促使我几乎想伸出手去,替她摘下那粘腻在她头发上的杨絮。
也有细雨霏霏的时候,她不撑伞,只穿一件带帽子的透明雨衣。步伐不会因为下雨而加快,依然轻飘而散漫。
是一个悠闲雅致的女子吧?我猜想。看起来也有了一些年龄的积淀。在众生浮华之后,能把几分浪漫情怀留给一条安静的小巷,留给杨絮飞舞、细雨飘洒的季节,这令我对她充满好感。
但愿,她眼里的我,也是这样的。在一次超越她时,我侧着脸,送过去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个春天,我在小书店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承认,有一些与季节无关甚至与书籍无关的东西令我着迷。然而,不论我在那儿待多久,我迈步走出小屋,置身小巷中,还是能遇见她。她在小巷流连的时间比我长得多。
春天最融暖的时候,关于她的一些猜想被一群孩子打破。
学校的后门,在一个午后,破例打开了。几个小学生结伴从门里叽叽喳喳涌出。她停下了脚步,望着孩子们,神色有一些无措。这样愣了一会儿,她突然跑向孩子们,像一只老母鸡展开她的翅膀一样,用长长的手臂把他们拦住,脸上是惊恐的神色。年长些的一个男孩,打了个呼哨,大喊一声,快跑,疯子来了。
瞬间,孩子们就没有了踪影。
只剩下我和她,在空寂的小巷里。她并不看我,她目光游离、空茫。在太阳的光辉之下,她苍白得像一个失血的病人。她睁着失神的眼睛,絮絮地自语着:“不能从这个门出来,不能。”而后,她掩面而泣。
我扭身看着学校的后门,那个铁栅栏大门,在放出了那几个孩子后,又像从未打开过一样,紧闭着,被一把大铁锁勒得紧紧的。
她是指这个学校的后门吗?这个门里锁着她的过往,又放出了她的惊恐吗?
此后,我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她的传言。
在某一年的春天,也是杨花飞舞,她的孩子在这条小巷里,被一侧高楼上的坠物砸伤致死。那天,那孩子,本应该从学校的正门走出去,走进春天欢快的阳光里。
而后,据说那孩子的父亲又背弃了她。
从此,每逢春天,她必在小巷徘徊。像一朵应季的杨絮一般,飘过来又飘过去。
她只走在春天里,她走不出小巷的春天。
又是一个正午,我在杨絮飞舞中走出小书店,一脚踏进幽幽的小巷,有几分恍惚。我踩着来不及随风躲到墙根儿去的杨絮,仿佛听到了嘎吱嘎吱的破碎的声音。我正在踩碎一个故事。绵软的春天、正午的阳光、飞舞的杨絮,这些都是令我恍惚的因素。还有这个小书店,不久以后,书店和它的主人将从小镇消失。我再次跌落进我奋力挣扎而逃离的某段往昔时光,这段不愿提及的时光又延伸到了小巷。而半空中,一朵朵、一簇簇的絮花正交织起来,像一张网,向我罩下来。它们缠缠绵绵,聚了又散,散了再聚。它们被风揉搓,成线,成网。这张网令我跌落进去,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我仿佛陷落进一个充满前踪旧迹的春天的阴谋之中。这个阴谋温软而要命。
那一天的我,情绪低落、烦躁。我狠狠地抹掉一朵落在前额上的杨絮,也想抹去刚才的恍惚。我意识到我心里开始厌恶这些杨树了,也厌恶这漫天飞舞的杨絮。
她走来了。在小巷最狭窄的一个拐角,我们迎面相遇。那一个时刻,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觉出了我们在一个很深的地方,似乎有一根相似的琴弦,宿命的手指轻轻一拨,这个春天,细雨飞花中,或许,我就是她。
她伸出手,摘掉我头发上的一朵絮花,像对待一朵蒲公英一样,吹飞了它。
我希望那是这个春天的最后一朵杨絮。
我果断离开了小镇,背着我的行囊,沿着川藏线,去游走我神往的高原。
我在内心极度困惑迷茫之时,妄想用一次自虐的行走拯救自己。
一路西去,火车,汽车,马匹,徒步……越来越短促的呼吸,提示我,海拔正在攀升。
在川西的长坪沟,我找到了向导老唐。他答应带领我,从长坪沟翻越卡子山到达毕棚沟。
在长坪沟的尽头,我扎好了帐篷,老唐捡一个树棍,在地上给我画卡子山垭口的地形图。他说:“山与山相连,当你翻不过它们时,它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天然的通道,这个通道,海拔通常最低,就是垭口。明天,我们就是要找到卡子山的.垭口,翻越过去。”老唐没有高深的文化,他只是一个山民。山民老唐在那些天里,常常语出惊人,就像一个哲学家。
老唐在我崇拜的目光里,洒脱地扔掉小木棍,用浓重的四川话说:“幺妹儿,明天要早起哟,翻垭口的路很重的。”
那果然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行走。
卡子山的垭口,海拔4600米,崎岖陡峭。有积雪的地方,深至膝盖;积雪融化的阳坡,是寸草不生的碎石坡,举步维艰。几乎每前进一步,我都要停下来喘息。汗水顺着我的头发、顺着我的脸颊、顺着我的脊背,往下簌簌地流淌。帮我们驮行李的那匹马,蹄子踩在陡滑的碎石路上,也开始踉踉跄跄。终于它再也不愿往前走了,嘴里翻着白色的泡沫,任老唐怎么吆喝,就是倔倔地不再动弹。老唐只好让小马夫赶着马,原路返回,沉重的背包就落在了我们自己肩上。往前看,离垭口的路,还很远很远,碎石夹着积雪的小路,就像挂在两个山峰之间的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带子的这一端在我的脚下,那一端,曲曲折折地,仿佛悬在天际。
我抬头往远方看,看到了在山峰间翱翔的苍鹰。它仿佛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翅膀,就越过了险峻的巅峰。
我收回目光,继续如蝼蚁般缓缓行走。
缺氧,疲惫,恍惚。
我在身体的极度痛苦中,想起小镇春天的小巷。
又想到那匹马,它累得口吐白沫、止步不前时,若是仰望飞翔的苍鹰,是不是会增添一点前行的勇气?我不是马,我不敢断言马是不是具有思想,或许马是有思想的,原路返回是它面对无法逾越时最好的选择。
而我,在寻找垭口。这是我比一匹马智慧的地方还是愚蠢的地方?
那远方的垭口,依然在远方,嵌在终年积雪的山峰的缝隙里,嵌在蓝天的尽头。
向导老唐大约是觉出了我濒临体力崩溃的边缘,他善意地将我装着全套野营装备的背包转移到了他的肩上,并不向我追加任何费用。
卸下背包的我,有那么一刻,不习惯,身体反而失重,走路踉踉跄跄。
那背包,在漫长的行走中,已然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是不是无论多么重的负累,一旦习惯,便难以分割?
我再一次向远方遥望,我终于看见了垭口处色彩绚丽的经幡,五彩斑斓地招摇在炫目的白雪之上,在风中,向近乎绝望的跋涉者,伸出希望的召唤之手。
我和老唐相视一笑。这个山民由衷地夸赞我:“幺妹儿,你不简单哟。”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言地重新背上我的背包。
站在垭口,放眼卡子山另一端的毕棚沟,三十里风景尽收眼底,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不是徐徐地展开,而是在一瞬间呼啦一下完全地抖开了一样,美丽得让我惊诧,让我猝不及防,让我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报。
垭口也是风口,大风狂做,几乎要将我吹倒。身边的经幡,被狂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在这风里,我突然想到,也许大自然是公正而悲悯的,它在高大的无法逾越的险峰之间为弱小者布下了一个最低的缺口,那是希望的缺口。
一个月之后,我的高原之行结束了。我拖着满身的疲惫和微跛的双腿,还有高原的太阳在我脸上留下的黑红的亲吻,回到了我熟悉的生活中。
日子又归于平静了,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经历是一颗火种,埋伏在我的生命里,什么时候擦亮、点燃,或是照耀迷途,是由命运做出决定的吧?
很久没有再去那个小镇了,不知道那条小巷里是不是依然在春天里飘着杨絮?是不是依然行走着一个迷失的女人?小书店肯定已不复存在,那盛满了几乎整整一个春天的温暖的小屋呢,是否也被它的主人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季节?
若是我重回小巷,重新遇到那特别的女人,我会和她说一说垭口的故事。我告诉她:人人都有迷失的时候,行走的途中有一个奇妙的垭口,那里飘着彩色的经幡,走过去,前方是一片绝美的风景,是一段可以重新开始的征途。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听懂,面对她游离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表达得清楚。
或者,迎面相遇,我也为她摘去头发上的杨絮,和她说,被风吹逐的杨絮不是毛白杨的花,是种子。扎下根,就能长成一株新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