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节日之八月中秋散文

  吃完晚饭,母亲把碗筷收拾进屋,饭桌仍然留在院子里。一家人也都原地坐着。

漫话节日之八月中秋散文

  若在往日,饭吃到最后,院子里早就空了。父亲去队屋记工或开会,我们则早就疯到街上去玩了。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中秋节,等一会儿,一年中最圆的月亮就要出来了。月亮出来,就有一年里最美味儿的月饼要吃。所以,谁都坐着不动。

  这可是个神圣的时刻。我们都懂。

  月亮还没出来,西边的落霞刚刚褪尽,有些许清辉在院子里氤氲,像晨光,却又朦胧。父亲的纸烟着,偶尔发出“滋滋”的燃烧声;母亲脸仰望着天宇,手却拍着抱在怀里的小弟;小弟不动,像是睡了。三妹、四妹像两只小鼠似地在细语,窃窃了一阵,看别人都不说话,也就知趣地闭了嘴。姐姐坐在离桌子远一点的地方,双手托着腮帮看天空;我的眼睛转了一圈,没处可去,只好也把它停在深奥的天幕上。

  天空湖水一样深幽,深幽得有些清冷,又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伤感。

  中秋节,天生不是个热闹的节日。

  父亲和母亲说话了。

  他们的的话题总也没有离了土地、庄稼和秋收。

  过了中秋节,就该忙了。

  嗯。

  秋地瓜,看样子是收了。

  嗯。

  咱家的棚子太小了,怕搁不下呢。

  那就多晒点瓜干吧。

  瓜干,总不如鲜地瓜,孩子们都不愿意吃——要不,咱也挖个地窖吧——

  挖地窖?……嗯。地窖能存住呢……

  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不是为了说话,只是闷坐着,时间会过得更慢。我偷眼瞅瞅东方,好像比刚才亮了一些,但月亮还没有露出来:今晚这月亮,怎么这么慢腾呀?

  父亲吸完两袋烟,对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起身回屋了。出来时,提了那包月饼。

  月饼是父亲前天从乡供销社买回的,买回来就被母亲藏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就像灯笼无法藏住自已的光线一样,月饼也无法藏起自已的香味。它诱人的甜香充盈了整个屋子,弄得每个人进门就不由自主地吸鼻子、咽口水、四处巡睃,这可真让人有点儿难为情。所以,每个人都盼着中秋节的脚步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父亲把月饼放上饭桌的那一刻,薄暝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先是饭桌被谁的膝盖顶了个趔趄,后是谁屁股下的小杌子“吱忸”了一声,好像已睡着了的小弟,霍然把一只雪白的耦臂从母亲怀中直直伸出,但立即被母亲狠狠摁了回去。

  我只觉得嗓子发干发紧,心也紧了,抑制着咽了口唾沫,竟发出很响的“咕咕”声,我感觉每个人都听到了,脸在黑暗里发起烧来。偷眼看姐姐,姐姐还在托腮看着天空,便更觉自己不堪,便再次屏气用力去看天空。可是,我的眼角还是看到了桌上的月饼。

  包里的月饼油很大,洇得很厉害,厚板纸变成了油光纸,写着“中秋月饼”的红纸片成了黑纸片,松松打了8字结的纸捻子也洇湿了——我真担心,油出多了,月饼就不那么好吃了吧。

  香气更缭乱。

  今晚的月亮怎么这么磨蹭?

  小弟又在母亲怀中挣扎了,他不哭不叫,他只把他的白胖胳臂抡来抡去。母亲又哄又吓又给他哼儿歌:月亮呀,出来吧,你是个灯笼吗?小弟弟,找你哪,要把你拿在手里耍。小弟却抡着小手说,不要灯笼,要饼饼。四妹的小凳子在向桌子一寸寸地挪动,挪到桌边上的时候,小手便出击了,触了一下月饼,迅速放进嘴里——待再伸过去时,被三妹打了回去。

  姐姐还在正襟危坐。还在看着天空。

  真可恶,谁规定月亮出来才能吃月饼?

  天空终于澄澈起来,澄澈得有些狡黠。月亮像个装扮良久的新娘,袅袅婷婷移出了东天,先是半遮半掩地在梧桐树后踌蹰了一阵,而后,才雍容华贵地步入天庭。

  月亮出来了!月亮出来了!吃月饼喽!吃月饼喽!我们真是憋坏了!!!

  我相信,在那一刻,这样欢呼雀跃的肯定不只我们一家。

  母亲放弟弟在板凳上,上前解开纸包——我们的呼吸就一齐停在月饼上。

  月饼是四只,一斤。仍是花生冰糖馅的——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月饼还会有别的内容,我们以为月饼就是花生冰糖的,而且觉得花生冰糖馅的.月饼已是世间少有的美味,世上怎么还会有比花生冰糖月饼还要美妙的美味呢?——我们心情澎湃!……

  母亲开始分月饼了。

  一只,分我们姐妹四个,每人一角。一只,一分为二,父亲一半,小弟一半。其余两个,又被母亲包好,准备拿回屋里去了。母亲呢?……

  在我们这个七口之家,很自然地形成三个等级。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小弟是未来的顶梁柱,是一级。因为有母亲垫底,我们四姐妹就是无可争议的二级。按理说,负责定级的是母亲,她完全可以把自已定高些,但那样,似乎就不是一个母亲了。至少不是我们的母亲了。

  等级差别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吃,就像眼下这月饼,一级的吃一半,二级的吃一角,三级的?……

  平日里,我们都严格恪守自已“阶级”的责任与义务,如果父亲食不下咽,悄悄把属于他那个阶级的美食掰成小块分给我们,我们总是毫不犹豫慷慨奉回,并迅速地扒空饭碗,凛然走开。可是,到了节日,我们就没有那么“懂事”了,我们会变得“匪”性十足,会不管不顾、瞬间把桌上的好饭好菜扫荡一空。分到我们名下的美食,我们也享用得心安理得。

  节日,实在是个奇妙的日子,我们无法不热爱它!

  月饼一到手,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消受开了。

  母亲分完了月饼,有事要走开,她总是在这时候有事走开。可是被父亲的一声低吼喊住了,父亲已将他自己的“一级”待遇一分为二,将一角推到母亲面前:吃完你这一份!并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冷着脸吩咐我们:看着你娘!让她吃了!……母亲笑了,笑得有些惭愧似地顺从坐下了,捂着嘴吃起了她的那一份。

  可是,我知道,第二天,母亲的那一份往往还在,只是蹭去了些边角。

  食不下咽,已经成为母亲的一种习惯!

  月饼只有一角,一口就能吞掉,可是,我们谁也没有那样吃。盼它盼了那么久,等它等得那样苦,月亮刚刚升起,就囵囫吞下,岂不是太辜负这一年一度只有这一次的美食?……因此,我们吃得很慢,先是用牙一点点“切”,切完它香酥的皮,再切它的馅。待吃到差不多了,指间只剩圆溜溜一块精华,才下了决心猛地扔进嘴里,大口嚼,大口咽,体会一次它香甜满口的感觉。如果谁的运气好,碰到一块冰糖,大的总有食指尖那么大,那你吃月饼的时间和幸福可就大大延长了,别人吃完了,你还可以在众目睽睽下将冰糖化得“嗄啦嘎啦”满天响……

  月饼吃完了,口腔中的香甜在渐渐消逝,我们这才分出心思去看天空的月——那月亮,硕大、饱满、金黄,像极了一只放大的月饼!

  什么时候,我们每人都能分到一只月亮那样又大又完整的月饼呢?这就是我少年时代赏月的“最高情怀”,只是现在、事隔若干年之后才好意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