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儿的散文

  这里说的恩儿不是人,是一种鸟。从小就经常见这种鸟,名字也恩儿恩儿地叫惯了,但真正知道其名字是这两个字及其名字的真正的含义,还是十来年前的事。记得是2006年初吧,为修改前几年注释的清朝进士巩懿修的《图南集》手稿翻阅资料,记不得在什么书上面看到了关于反哺报恩乌鸟的解释,大略谓其体似乌鸦而略小,羽有紫蓝色荧光;嘴较乌鸦细小,呈赭红色,即“反哺报恩”之鸟,亦即“爱屋及乌”之乌。当时脑子里就突然一亮:这不就是被老百姓称为“红嘴恩儿”,一般叫做“恩儿”的那种鸟吗?于是恍然大悟:“恩儿”这名字绝不是随便起的,应该是“报恩儿”之省。当时就曾有感而发,根据自己对该鸟的印象,写过一首题为《恩儿》的古体诗:

恩儿的散文

  知恩反哺报,令德俗名偕。

  食觅下荒野,择居上危崖。

  晨出邀群伴,暮归呼辈侪。

  鸣清细嘴巧,行敏小身乖。

  尊之爱屋及,杨善奉模楷。

  今人多不察,老鸹盗身骸。

  自小在我的印象里,恩儿和乌鸦就不是同一种鸟。起码的分别除资料上述及的外,还有乌鸦在树上搭巢垒窝,而恩儿却住在土崖的洞窟里。我们村东西堡子的土崖壁上的几个洞窟里就住着这种鸟儿。再就是乌鸦虽不像燕子等候鸟长途迁徙,但也有集群较长距离出外觅食的习惯。记得儿时见过几次乌鸦群,那阵势是极为壮观的。头顶乌鸦遮天蔽日一片,耳中“哇哇哇”地叫声不断,好一阵才能过完。要说数量,估计起码得数以万计吧!听大人们说,这些乌鸦是住在西山(现忻州市东部管岑山)树林里的。近五六十年,虽然没有再见过那么声势浩大的过乌鸦现象,但其集群外出觅食还是见过一次的。就在2006年年底到2007年的1月初的一段时间里,我下午到县城郊外散步时,就见过大约有百八十只的一个乌鸦群,每到黄昏时分,就飞到县城北面忻定大渠三分水闸附近渠塄上几株较大的杨柳树上栖息。当时我经常写一些描写散步时所见所闻的打油诗往网上发,其中写于2007年1月1日的两首散步诗,就述及了看到的情况:

  冬至过完知昼长,野行不畏晚风凉。

  牛羊归圈鸦栖树,犹自依依眷夕阳。

  远望烟浓近看无,中规夕日面涂朱。

  栖鸦争树声声噪,笑煞闲游一老夫。

  而恩儿却似乎没有这种习惯,它们的觅食,往往就在所居的附近,很少出二三十里的范围。虽也集群,但没有那么大的阵仗。就儿时在村子周围所见,多时也不过二十只左右,这大概就是我们村及附近这种鸟儿的所有数量了吧。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由于妻子在宏道中心医院工作,便经常来往于县城和宏道镇之间。为图路好走,在飞机不起飞时,常走现在叫做五台山机场的飞机跑道。那时,往往有集群的恩儿在跑道旁边的草地上觅食,这阵仗较大,但估计一般也就五六十只左右吧,很少有乌鸦那样动辄成百累千甚而数以万计的。当然,这是由它们在当地的数量决定的。还有就是乌鸦的叫声,就是“哇哇哇”地直着嗓子喊,刺耳难听。而恩儿呢,却嗓音圆润,婉转动听,颇为悦耳。

  对于恩儿这种身上泛着蓝色荧光、嘴红红的、叫声悦耳的鸟儿,我们从小就打心底里喜欢,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想亲近的愿望。然而,世上好多悲剧就是因为喜欢酿成的。因为一旦喜欢,就会产生占有的欲望。记不清是一九五六年还是一九五七年了,我们这些大则十二三岁,小则八九岁的几个半大孩子,就因喜欢恩儿而酝酿出了一出悲剧。

  夏日的一个星期天,放学后经常在一块玩耍的带头老大,把我们五个叫到一起说,西堡子土崖上的一窝小恩儿孵出来有些时日了,估计快出飞了,咱今天就掏掉它。于是,在他的指派下,一架长梯舁到西堡子土崖那个住恩儿的洞窟下架了起来,一根七八尺长一握粗的长棍也拿到了他的手里。他行动敏捷,一手握棍,一手扶梯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这时,两只恩儿急促地叫着飞了过来,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轮番向他发起进攻。那凄厉的叫声,宛若母亲看到孩子被狼叼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进攻,仿佛是不避生死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次次地向他的头上扑去。然而,他的表现也着实不凡,左手紧紧抓着*上的横木,右手挥舞长棍,反击向他一次次扑来的两只恩儿。尽管恩儿无比灵活,还是被他乱舞的棍子时而击中,不时有几片羽毛凌空飘飘荡荡地飞落下来。我们几个下面的除一个扶*的外,都一边给他呐喊助威,一边扔土坷垃帮他回击恩儿地进攻。这场面持续了大约二三十分钟,恩儿大概见我们这些顽皮的家伙们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意识到自己再这样进攻下去很可能会搭上老本,于是,带着遍体鳞伤飞走了。飞走时那种绝望的叫声和不时回头的情景,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一旦想起来仍音犹在耳,历历在目。

  接下来掏小恩儿也并不轻松。它们躲在洞窟的深处,而那洞窟约有一丈来深,带头老大手里的棍子根本探不到它们。无奈他只得侧倾身子,尽量伸长胳膊往里探,甚至有半个脑袋都伸进了那并不比他脑袋大多少的洞窟里,才勉强能够得到洞窟的底部。他拿棍子尽力在里面攉搅着,往出赶小恩儿。许久,才有一只小恩儿被赶到洞口,他慌不迭地放开手里的根子一把抓住,回过头来高兴地喊道:“逮住一个!逮住一个!”

  我们中的老二立马爬上*,从他手里将小恩儿接住,下来交给我。我心里惴惴的,两手接过抱在怀里,既不敢用力,又不敢稍有松懈,生怕抱紧了伤着这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心肝宝贝,又怕手松了让它飞走。如此折腾许久,又掏出一只小恩儿,我和另一个年龄小的'每人胸前抱了一只。带头老大又攉搅了半天,侧耳细听,不见动静了,方说里面没有了,便拉出棍子,下了*。这时,我们才看清他头上脸上沾满了夹杂着鸟粪的黄土,脸上几道擦下的伤痕里隐隐地泛着血丝……

  恩儿掏出来了,首先该喂养把玩的当然是带头的老大。然而,当我们跟着他来到他家里时,他父亲一见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二话不说,一掴就朝着他的脸扇了过来。他倒灵活,一蹲身躲过,掉头就跑。我们见状,也都慌不迭争先恐后跑了出来。他跑出足足有十多丈远,回头一看父亲没撵出来,便停下脚步。我们围上来后,他便安排起了恩儿的后事。起先他要老二带回家喂养,老二想想,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爹的脾气比你爹都大,我不敢带回家。”他又依次让别的孩子带回去喂养。别的孩子大概都从他老子的举动猜到了带回家的严重性,便都嗫嗫嚅嚅地找原因拒绝了。最后,他指着年龄最小的我的鼻子不容分说地说:“你爹是养蜂的,家里有空蜂箱能圈恩儿。走,到你家去!”无奈,我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他向自己的家走去——父亲的脾气也不大好,我也怕啊!。

  一伙人来到我家,令我耽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父亲到放蜂的邻村去了。母亲病在炕上,自顾都难,是根本来不及管这类闲淡事的。从邻村高小回来过礼拜的姐姐,见我们齐令喝号的一群,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将抱在胸前的小恩儿递给老二,从父亲放空蜂箱的南房里搬出一个蜂箱,紧贴西墙角放好。带头老大便让将两只小恩儿放进蜂箱。他蹲在地上摸摸这只,看看那只,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而小恩儿则恐惧地卧着,瑟瑟发抖。许久,他才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恩儿就交给你了,你必须养好,不能教死了!如果养死了,看我不收拾你!”我战兢兢地点点头,表示应承,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蜂箱盖子。带头老大如释重负地领着大家走了。我却发起愁来,连这小恩儿吃什么自己都不清楚,该怎么喂养呢?半后晌父亲回来后,姐姐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父亲没好气地将我责怪了一番,然后给我下了一道死命令:“好好养着,等会飞了,就放掉!”

  第二天的学校晨会上,校长点名严厉批评了掏恩儿的学生,说这是一种残害无辜的生命、有悖于新中国少年儿童应有的道德、典型的违犯小学生守则的行为。整个晨会,自知理亏的我们几个参与者,都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不过这一来,对我倒是解脱,因为以带头老大为首的参与者,从此再没过问小恩儿的事,自然我也没有被任何人“收拾”过。但棘手的问题才刚刚开始,这就是小恩儿的喂养。起初,我用碗盛了茭子(高粱)粒儿,玉茭颗和清水放进蜂箱让它们吃喝。盖住蜂箱后,听到里面有动静,甚至还有“笃笃笃”用嘴啄的响声。我以为它们终于吃东西了,心中不免暗暗高兴。但揭开蜂箱一看,碗里的东西根本没动,蜂箱壁上倒有些啄出的痕迹,分明它们是在为逃离做着徒劳的努力。一连两天,都是如此。生怕它们饿死的我,只好采取强硬措施,掰开它们的嘴往里塞茭子粒和玉米颗。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塞进几粒,一松手就全又被它们吣了出来。万般无奈的我只好请教父亲。父亲沉思了半天,说:“鸽子和恩儿大小差不多,鸽子是自己先吃进粮食消化好后,嘴对嘴喂小鸽子的,恩儿应该也差不多吧?你不妨把窝头嚼烂喂着试试。”我还真的照做了。无奈小恩儿们摇头晃脑地根本就不配合,更不要说吃了。缩手无策的我,只有在每天的放学后看着它们唉声叹气。于是,在我日渐无奈的叹息声中,它们便相继“羽化而登仙”了。失望而无助的我,只好收拾起它们的遗蜕,扛了张锹,将他们埋葬在村南的盐淋台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生路上的摸爬滚打艰辛跋涉,有关当年掏恩儿的记忆,逐渐被沉淀掩埋在了脑海的深处。但这绝非忘却,一旦记忆的闸门被启开,他们就会沉渣泛起,使我追悔莫及。那次看到关于反哺报恩乌鸟的解释,就是一把启开这记忆闸门的钥匙。当时,在发现“恩儿”这名字奥秘欣喜的同时,便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深深的自责,使自己沉浸在负罪感中久久难以自拔……

  村里的那些恩儿,不,应该是他们的后代,还在吗?但愿它们永久地繁衍生息下去,不要再受任何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