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尘埃的散文
一种真实里的虚幻,让我牵绕许多时日了。暖暖的阳光和冰冷的寒雨在这个冬天交替变化着,如果我们把自己的身体放置在即将复苏的春上,再来看这些细碎的光色与飘摇的雨珠,那上面已经布满尘埃。而我们融入其间的焦虑和祈盼,也空空如也,无法看到,只剩下一种画面的表象,无所谓激情了。
东井岭上的一片平房,正在被逐渐地揭去橘红色的瓦片,揭去积满尘垢的油毛毡,屋顶架构的圆木檩子和铺排的瓦条,裸露出来了,泛着历经年岁后沉沉的黑色。有的房屋已经开始拆除砖墙了,几个民工站在单薄的墙上,用铁锤敲击着,细碎的屑子,四处迸溅。民工头顶帽子的边缘,被高处的寒风轻轻地扬起,微张的嘴唇扑哧出的热气,散成小小的白白的雾团。这些雾团还没有来得及舒缓,就被冷风儿卷走了。一层一层的墙砖,从一种高度往下坠落,有的单独保持着完整,有的连成残缺的一体。在这坠落的过程里,砖块释放的力量好像寻找到了一种归属。当初这些红色的砖块都是丘陵地带柔软温润的泥土,上面生长着樟木、油桐、桃树、谷物、菜蔬、荒草,经过窑火的烈焰,泥土的质地得到了改变,内在的柔软丧失殆尽,坚硬成了表情。
房屋里面围困的土地,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一直没有被阳光直射,没有被雨雪浸润,它窥视过的表情、话语、身体、眼神,以及被隔离的神秘和暗地里的交流,被屋顶飘落的尘埃覆盖住了。那种绒绒的尘埃,密实而轻盈,一丝一缕的飘逸,一层一层的纠结,是几十年的积累,有着一种另类的洁净。房屋的高度在民工铁锤的敲击下,急速地下降。看着一块块崩塌的.墙面,我感觉这是在玩一种游戏,一种幼时玩过的堆积木块的游戏,只不过这个游戏的空间扩大了时间延长了,一瞬间与几十年的区别而已。我们用自己所谓的智慧和财富,不断地构架积木,得到新的欣喜,充盈贫弱的皮囊。然后我们继续渲染忧伤,让自己身边的阴影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坚固,事物越来越繁杂。如此循环往复,我们经常会回到一个起始的原点,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事情,好像最后都是还原一些事物的本质。
到处是断垣残壁,房屋拆下来的杂物,堆放在空地上,民工们瑟瑟地顶着寒风,把这些物什分类。有的在削除红砖上的白灰,有的在清理瓦条和檩子,有的把金属捡拾出来。在一处避风的角落,几个民工燃起来了一堆柴火,粘满尘埃的手掌,往火焰上一伸一缩,让热量传输到身体内,驱除阴冷。在废墟冬天苍白的景象之中,那些黝黑的面孔,像厚重的铁块,在移动或者静默。这些房屋其实也是民工们堆砌起来的,可那时似乎不叫民工,而是一种民间手艺归类的叫法,泥瓦匠,应该是这些人的父辈或者祖辈。此时,他们的承继是建立在一种破坏之上,但是一种没有过错的破坏。一位名人说过,不破不立。而俗语的表述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民工”这个名词,其实很单纯,我理解为民间的民,做工的工。时下民工这个词,好像有些变异,附上了许多赘物,变得沉重了,几乎是跌落到最底层。他们散布在城市充满艰辛和危险的地方,面部的神色,总是有些谦卑的犹疑。他们寻常的生活与人世间的尘埃最为接近。
这些平房在东井岭的东边,是水运的家属区,一共有9栋,座北朝南,沿着一条坡道依次排来。一栋12户,三个单元,独自成凹字形,左右两户相对,凹处两家相邻,共着一条走廊。房屋不大,只有32平方,没有卫生间。规整的间距,使房屋好像操练的队列。那些错落的红砖墙,白灰的线条匀称而沉静,极富装饰意味。镶嵌的暗红的木门木窗,显现着一种简朴的美。
平房里住的大多是一些经济不宽裕的人,退休老船工、失业者、职工遗孀、父母已经亡故没有工作的子女、租住的小商贩。每日里,在巷道口的小店边,摆放着一盘棋局,岭子上往来的人儿,都喜欢在此歇息闲聊。外号叫瞎哥的店主人,几乎把瘦削的头贴着了棋盘和人对弈,拼到天昏地暗时,瞎哥的乱发抖动起来,声音也好像撕裂成了碎片。观棋者性子急的,都伸手去移动棋子,弄得棋盘啪啪作响。瞎哥这里是闲散的人们消遣的去处,也是一个言语流传的集散地。
在流逝的时光里,这些房屋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等腰三角形的屋顶,后面顺延下来,今天张家搭一间厨房,明日李家建一处杂屋。许多低矮的建筑,把笔直通畅的巷子,扭结成了一条拧干水渍的被单。一条条短促的巷子,还拐了几道弯,两边的房屋好像是两个人在狭窄的小道上相遇,生怕迎面来的人把自己撞倒,在相互接近的时候,偏身一闪,中间留下了一道缝隙。那闪身而过的瞬间,不知他和她的眼神是否被心底的焰火点燃了,黯淡的窄窄的巷子,顺着屋檐流泻几缕明净的光影。这些凌乱的房屋勾勒的线条,呈现着一种繁密,像覆盖着一张网。如此这般,相守相望,网捞住一梦,几十年的时光就在这里凝固了。
这些平房还没有搞房改,是水运的公房,但单位在这里是收不到房租的,还在不断地往里面砸钱维护。现在单位为了解决这些人的住房窘境,改善居住环境,也想彻底地丢掉恼人的包袱,引进了一家地产商来开发。每个户头45个平方不要钱,然后按平方的大小价格递增,大多数人很乐意地接受了。但是遇到这个开发的好时机,有的人动心事了。他们说,这块地方没有人来是一坨*,有人来就是黄金了,有十几户人家顶着不搬,要60个平方。墙上张贴的搬迁告示,有的边角已经撕破,在冬天的冷风冷雨中摇曳;有的已经被揉成一团,碎成了模糊的纸屑。挨着瞎哥的棋局,是拆迁的临时办公室,几个管事的人进进出出,地面遍布的灰尘不时打起几个漩子,刮进屋内。那些不肯搬走的人,看着棋局,还时不时与拆迁的人对望一下,互不言语。复杂的眼神,表露着一种韧性,我和你缠住了。
一些和我们一起依存过的事物,常常在不经意间潜入意识的深处,伴随着我们,映照着我们。看着这种僵持、碰撞的眼光,我脑海忽然莫名地浮起了一件往事。一个小伙伴,和人嬉闹、逗打、追逐,在巷口猛然一拐,被水伢子的板车冲到了瞎哥房屋的红砖墙上,屋檐的黑尘震落下来,飘在孩子掌心往后翻转的手臂上。这种突然的变形,使人惊骇。他父亲急匆匆地抱着他往医院跑。路上,遇到一个赶马的车夫,见此情形,说是让他来试一试。他父亲疑惑地看着马车夫,马车夫也不多说了,把孩子放在马车上,叫父亲使劲捏着孩子的手臂,车夫轻运气息,缓慢地顺着孩子手掌的折弯处拿捏,马车夫朝孩子的父亲一使眼神,稳住!猛然一勒,孩子一声惨叫,掌心复位了。孩子的父亲还在原地呆滞的时候,车夫已经搭坐在马车上,嘚嘚地走远了。这件泛旧的往事,无端地出现在这篇文字里,完全是因为孩子手臂上那一片飘逸的黑尘。
东井岭废墟的左边,一栋30层的高楼,已经在拆除脚手架。那些身影细小如蚁的建筑工人,在高处像是帮着深秋里盘缩的蛇,一块块地撕扯着粗糙的皮壳,乳白色的楼房,逐渐崭露新姿。由于我们每天的在意轻如尘埃,几乎失去了力量,所以对急速的变化几近木然了。就像眼下的东井岭,不断地被蚕食,被遮蔽,被疏离。高楼崛起后,煌煌的阳光现在要晚一个时辰才可以照临到我家的阳台上,偶尔想舒展天际的目光,也被这个坚固的庞然大物沉沉地一撞,折断了翅膀。
我们生活中的梦具备了什么样的品质,是真实还是虚幻;砖块的坚硬要多久才能自然销蚀,是消亡还是返回。默默潜入的尘埃,除了覆盖生活中那些鲜活的梦幻,也在故旧里暗示珍藏着生命的姿势,力量更为强大,这是一个缓慢而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