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的散文

  小时候我家墙上挂着一件蓑衣,棕褐色的,跟普通衣服不同的是没有袖口,也没有衣袋,上面是坎肩,中间是一排棕榈丝带,代替纽扣。别看外面毛刺刺的,但里面非常平整,即使与皮肤接触也不太觉得刺痒。这件蓑衣是父亲分家时的一件家什,到父亲手里已经有些年月了。当时二叔也喜欢这件蓑衣,见爷爷把蓑衣分给父亲有些不太情愿。爷爷说,你一个教书的,要蓑衣干什么,不吉利。二叔那时在村小做民办老师,一心指望着能转正。

蓑衣的散文

  那时没有雨披,伞倒是有,黑布伞,黄褐色的油纸伞,没谁会撑着伞干活。撑伞到田头的只有“*”,他们是吃“国家饭”的,一只手用来撑伞,另一只手用来指指点点。他们站在田塍上,用一只空出来的手,指点流过农民汗水的国。一指,一点,然后用那白净的手领取工资。农民不行,心眼可以闲,手脚不能闲,闲了那是败业。一件蓑衣能帮助农民免去败业的可能。再者,雨点一到伞上,声音夸张的大,淅沥淅沥可以转换成滴嗒滴嗒。雨滴落到蓑衣上,一律悄无声息,似乎雨声全被吸进了蓑衣里。从田里回来,家人惊呼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早点回家。雨很大?是吗?蓑衣下的人一脸困惑。

  聪明的先人早就发明了蓑衣,穿着它既不会被雨淋湿,也不会被雪飘湿。雨雪落到蓑衣上,雨迅速钻到蓑衣里,而雪搁在蓑衣上,一抖,纷纷坠落。我一直纳闷,那些雨都到哪儿去了?我们时常在下雨天看到大人穿着蓑衣在耘田、拔秧、插秧,在平镜似的水田上像一个个标点符号,这时倒真像给庄稼指指点点。庄稼似乎得了某种要领,一寸一寸往上长。后来我在课文里念到柳宗元的《江雪》,在空旷的江面上,白雪皑皑,一个钓鱼翁披着蓑衣,头戴斗笠,手持钓竿坐在船头。老师说这是境界,这是空灵的美丽。我一边跟着老师念诗,一边无可救药地联想到村里的那位田翁,一个能够向大地指点的田翁。

  我不知道他那时的年纪有多大,我跟村里的娃娃们都叫他蓑衣爷爷。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叫他,他不常来,他住在另外一个村。他的家特别好找,屋后有一大片棕榈树。别人都不愿种棕榈树,认为是阴树。他一种就种了二十几年。一件蓑衣通常他一个星期就能做好,去取时挑100斤谷,作为蓑衣的工钱。100斤谷也不是每户人家都能随便拿得出,在他那儿赊账的并不少,他从不让人打欠条什么的,蓑衣拿走,谷子慢慢还。别看他花一个星期可以换成100斤谷,之前他得准备很长时间,仅剥下来的棕榈皮在缝制前还需要做许多的加工活,如晒干、浸泡等。

  他做蓑衣往往在晚上,一把竹椅子,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张小木桌,一根针和一团棕榈绳。他往煤油灯盏里注入小半碗煤油,拔一拔灯芯,然后开始做活。晚上村里一户人家一盏灯,家里人全凑在灯下,各自做事,一起说话。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一些人,与其说取一点光,不如说是沾点光。他家是村里唯一点两盏煤油灯的。他做蓑衣时不喜欢旁边有人,一定要在清清静静的环境下才能让针线活动起来。独自守一盏煤油灯不是浪漫,而是奢侈,他是那个时候村里最奢侈的人。油灯下穿针引线,一片片的棕榈轻轻发出“蓑蓑”的声音。此刻,静夜无边。

  他像细心的婆娘,一针来,一针去,结实而匀称的针脚既是他手艺的体现,更是他心灵静修的注脚。他把夜晚的幽静缝进蓑衣,也把自己的沉静扎进棕榈片中。我们当然无从知晓他在缝制蓑衣的时候会想什么,或想到什么,可很多人却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做的蓑衣穿在身上比张裁缝做的衣服更舒服。张裁缝的嘴跟他手中的剪刀一样,什么话到了他嘴都是尖尖的。张裁缝心眼并不坏,手艺也不赖,就是嘴巴子太厉害。村里人大多不喜欢请张裁缝到家里做衣裳,主要是张裁缝一边做活一边像个长舌妇样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下来嘴巴似乎没停歇过。村里的婶婶们一直怀疑衣服这么容易磨损,是不是张裁缝的嘴巴在啃?

  据说蓑衣爷爷的祖上是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大户人家,整个村的房子他家就占了一半。到了父辈家道开始中落,到土改时他家的房子与田地差不多都变卖完了,也因这个帮他逃过了一劫。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命还不错,虽然没有享受到祖辈的福,也没有从父辈那儿继承家产,留给他唯一的好处是曾让他念过几年的私塾。学做蓑衣,有的说是曾做过他家长工的一个老人教会他的,也有的说是他自己偷偷跟人学的。有的话传来传去会变得越来越离谱,甚至掺和进去一些是是非非,但对于他的一些话,一年前是这样,一年后也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不多不少,只有那么几句话。似乎没有人舍得给他添加进去一些不属于他的内容。

  他常说他记性很差,见过几次面后还是叫不出名字,可他一看到某人穿着他做的蓑衣,一定能叫出那个人的名字,而脱下蓑衣后,他又认不出来了。这是非常奇怪的事。刚开始别人不太相信,以为他故意的,只是他故意这样做似乎又没有理由,他的性格可是很好的,从不与人计较,说他好,呵呵几声,说他不好也呵呵几声。后来,大家发现他真的是这样。不管这个人多少年未见,只要一见蓑衣,他准能直呼其名,一点不会出错。大家认为他肯定在蓑衣上作了记号,但没有人在自己的蓑衣上找到一丁点信息,规规矩矩的针眼,严严密密的缝合,除了型号有些异同外,几乎一模一样。

  蓑衣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慢慢有些落寞,雨天干活的情形不如六七十年来得紧密,村里人虽然还是靠天吃饭,可很多人已经不在乎雨天那些辰光。田翁的形象被头戴草帽肩扛锄头所取代。蓑衣退出了人们的视线,雨披和漂亮的花折伞出现在村道上,那样子确实比厚重又毛刺刺的蓑衣来得好看、轻便。

  有一天,门口来了一个人,问我父亲有没有蓑衣,他想收购。父亲觉得很奇怪。他说,他受人之托,买几件蓑衣放到农具博物馆。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往墙壁上瞟,上面挂着一件蓑衣。父亲没有把蓑衣卖给他,不管这个人怎么磨嘴皮。但从他的嘴里知道了一个信息,邻村那位做蓑衣的老人已经作古,做了大半辈子的蓑衣却一件也没有留下。老人的儿子建议这个人去周围的村子打听打听,可能有的家里还有蓑衣。父亲一听,更加坚定要留下这件蓑衣。可惜,这件绝版的蓑衣在打井的时候,垫到了井底。据说,有蓑衣垫底,井水又清又甜。的确如此。不知道井底的蓑衣还在不在。我有了一种怀念。

  给燕子留个门

  当河里最后一块冰被我们捣碎后,叮叮咚咚的水流声从村东一直响到村西。也就这么几天里,村里又多了一份热闹,门前的枣树上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老人便把门开得大大的。我们感到不解。老人说,燕子回来了,它们要筑巢,如果关着门,燕子会觉得主人不欢迎它们。

  敞开的门,有春风灌进来。春风仿佛在铺一条无形的路,是空中温暖的路。燕子顺着赶过来。春风把沿途的树都弄绿了。于是,有一天,我们听见燕子的叫声,看见燕子的身影——像黑色的闪电。

  老屋横梁上的那只燕子窝,跟我们玩的那种烂泥炮形状差不多,上宽下窄,不过看起来有点疙里疙瘩。我们也不知道哪一年筑的,每年的春天总能看到两只燕子飞进飞出,然后孵出一窝小燕子。去年的燕子窝在守候今年的燕子。

  村里的`房屋多是平房,有些还是茅草房。燕子似乎并不嫌弃,只要人们开着门,有一处可容它们筑巢的地方,它们就会把巢安在那儿。老人们说,家有燕子窝,那是一家人的福气,说明这家风水好。所以家里有老人的,每到春天总是盼望着门前喃呢的声音。我们那儿并不重视喜鹊,而把燕子看成喜鹊的化身。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如果身体不适,他们就把能不能熬过冬天作为给自己的一个命数。二月初燕子准时飞回来,那些躺了一冬的老人不管可不可以下床,都要起来在门口坐一坐,听听燕子的喃呢,看看燕子忙碌地衔草加固巢,心里觉得有一种踏实。

  我们不知道鸳鸯是怎么一回事,却知道家里的燕子是双飞双宿的。大清早,等门一开燕子马上飞去了,当它回来的时候嘴里肯定衔着草什么的,有时独自回来,有时两只一块儿。你一口草我一口泥,共筑着它们的窝。到了傍晚,如果另一只还没有回来,那只先回来的燕子肯定停在门前的树上或屋檐下,歪着头一动不动,直到另一只回来,然后轻轻几声叽叽,便飞进窝里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影子。村里小夫妻哪天吵架了,做妻子的就会责备自己的男人,怎么连燕子都不如,它们还懂得温情。刚才还气呼呼的男人,此时默不作声,一个人提了只筐出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筐里准有妻子爱吃的水果。

  燕子等窝筑好后开始产卵,大约一个月后窝里便会伸出几张黄黄的小嘴。此时是燕子最最忙碌的时候,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喂养着它们的小宝宝。老人说,燕子一顿烟的工夫要飞出三次,一天下来将近要飞一百多次,直到小燕子能独立觅食为止。而小燕子长大的那阵子,家里是颇为热闹的。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唧唧啾啾,尤其当燕子爸爸与燕子妈妈从外面觅食回来的时候,横梁上是一片喧闹。只只张大着黄口,争先恐后地要食吃。等老燕子飞走了,它们才个个缩回窝里安静下来。再过一段时间,小燕子开始学飞,扑棱棱地从窝里飞到窝外,再由屋檐下飞到树枝上,这样一路地飞远。如果还不到迁徙的时候,小燕子们绝不会飞走,到了晚上还是会飞到自己的窝里。

  我们家约定俗成,最晚进门的人,总会看一看燕子是不是到齐了,然后关门——这是晚上最后一道仪式。就像大人牵挂会玩的孩子迟归那样,我也会提醒家里人:给燕子留着门。

  村里开始有人建房,原来居住的老房子得拆掉。上了年纪的人遵循一个原则,五黄六月是不可以动土木的。所以村里很多人建房子多选择在秋天,这时候燕子已准备南飞了。那些拆了老房子的人家,把拆下来的燕子窝整个地端下来,然后放在树杈上,希望明年燕子归来的时候还能发现这个标记。然而,那些建了新房子的人家第二年再也不会有燕子进出。整天锁着的大门和平整的天花板,让燕子越飞越远了。

  当村里最后一栋楼立起来的时候,村子变得寂寞起来。年复一年,燕子只是在记忆里呢喃,又渐渐消隐。以至回忆燕子确确实实的叫声,却模糊了。村民习惯了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