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佛及其它的散文
我觉得,从小到大,神离我最远而鬼“离”我最近。
小时候,有的人家贴有门神,有的除夕夜要“烧大纸”,说是玉皇大帝。有的还供着一些“散仙”。譬如我的一个本家伯母,她在柜上辟出一角,供着四个神仙,依次是胡仙(狐狸)、黄仙(黄鼠狼)、长仙(长虫、蛇)、白仙(刺猬)。她们都是老太太,长得像亲姐妹,穿的是戏装,不恶相,甚至可以说是慈祥。一般的家也要有一位灶神,在灶台上一个壁龛里贴着。除了灶王爷,还有灶王奶奶。当然他们沾满了灰尘油烟还有蜘蛛网。我们家没有,我的父母亲都不敬神,甚至“僧道无缘”。于是,我与神们也就陌生得很。至于在过海中各显神通的“八仙”,说来惭愧,我只是从蒙着死人的“青单”上见过,他们分布在青单周边。我因为怕鬼,而且据我所知,那鬼都是由死人变的,我又没见过真的鬼,于是理所当然地怕死人,进而怕死人的一切包括盖着死人的青单,于是那“八仙”在我眼里无异于鬼,从而也没有亲近之感。
我母亲说:“人死如灯灭。”又说:“人死如虎,虎死如猫。”意思是人们把死人给妖魔化了,实际上是自己吓唬自己。她老人家还教导我说:“远怕水,近怕鬼。”倘你出远门,你知道那里有什么鬼?但水确实可以淹死人。归根结底,鬼是不存在的。道理我懂,然而我还是怕鬼,进而怕死人。由死人而怕与死人有关的物件,除青单外,还有送纸去烧的小庙、装殓死人的棺材、纸扎,当然更怕坟地。
我村的小庙在大街西头,小街东头。它的后面住着很多人家,我曾经很为那里住着的人们担忧,也多次为自己离它较远而暗自庆幸。直到我长大了,成了生产队里的壮劳力,经常在小庙附近劳动,但仍未敢像别人那样到那里去看一看。
我有一个表姐,姑娘家家的,和别人打赌,赢者得半斤糖块:半夜时分去小庙里转一圈,以抓一把香灰来为证。在打赌前,有好多人半夜时曾听到小庙里传出铁链的“钪锒”声。而我这位表姐愣是在半夜时分到了那里,还把那里边判官的大腿给卸下扛回来,吓得那些与她打赌的人们赶紧陪她送了回去,第二天还烧香祷告了很长时间。大家都等着看我表姐会遭什么灾,可她始终没有发生与常人不同的什么事。我母亲作结论似的说:“鬼怕恶人账怕讨。”看来,鬼也怕人,当然须是恶人。我的哥哥还专门给我买过《不怕鬼的故事》连环画,那里边有人也敢于跟鬼斗。但他不是恶人,我表姐更不是恶人。她的父亲,我的近门舅父还曾差人将表姐给我哥哥作媳妇,只是我哥哥不同意才罢。即使有表姐的壮举,我还是害怕。每到夜晚,我连堂屋也不敢去。在地上洗脚,见他们都在炕上,我就惶惶然。一次我姐故意吓我,嘴里发出了“哎、哎”声音,那意思是进来鬼了。我竟不知道怎么上的炕,扎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我母亲一边笑着安抚我一边骂我姐,最后还得骂我一句:“耗子胆儿!”
我的胆小,细溯根源,大约是从我外祖父那里来的。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爱缠着我的外祖父听他讲故事,而且特别要求讲“凶”的,就是有鬼的。我外祖父算得上见多识广,对《红楼梦》、《三国演义》、《东周列国》等小说读过多遍,对于《玉匣记》、《酉阳杂俎》等杂书也颇多涉猎,因此,他讲故事就更多了些文学色彩。
他讲时,微微地晃着上身,眼眯缝着,到关键处,两眼一睁,睛光一闪,我的心里准会一哆嗦。我曾问他,你自己没遇到鬼么?他想了想,说:也算是遇到过吧,不过没看见。我问:那是怎么回事?他笑了:你今天晚上还睡觉么?我说:到我妈被窝里去。我外祖父说,我那时整夜在外边混,都是到后半夜才进家,我啥也没碰到过。只有一次……
我想,好戏来了,虽然几天过去我的神经也不会松弛下来。
“那天晚上天挺黑,飘着小清雪儿,我回来得早一点,因为我大妈(伯母)病重,回来看护我大妈。一进门,我就拐进西边茅房,想解小手。这时就听见我大妈在我眼前‘唉~~~’地长叹一声。我一激灵,吓得一下子蹲在那里,一泡尿都灌裤子里了。这时又听到一声,已经出了门向西去了,最后一声已经很远了。这时就听见屋里嚎成一片了。就这么一回让我赶上了。”
“那是怎么回事?”“那就是她刚咽气,灵魂出窍往西天去了。”“可她叹什么气?”“她也不愿意死吧。”“人叹气有什么好怕的?”“你分什么时候,听谁叹气。那时黑得伸手不见掌,那声长叹就在你脸前,你就觉着有一股冷风直吹到你脸上,你一下子觉得透心儿地凉。你再听那声音,都是用一股气催出来的,前面音重,越到后边越轻,拉得挺长,还颤颤巍巍的,你想想,那不瘆人么?”我想了想,也觉得透心凉。于是我就从不叹息,也怕听到有人在我跟前叹息,白天也不行。甚至于像屈原那样“长太息以掩涕兮”,我也以为其实大可不必,而况还有一个“长”字。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我渐渐消弭了对鬼们的恐惧。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馑时期,刚刚十二岁的我,敢于在晚上,从乱葬岗子上爬过去,到它旁边的萝卜窖里去偷萝卜。需知过去即使是大白天我也要绕过它们的。但是当时我并没觉得恐惧。那时的我,形而下的需要比起形而上的恐惧要强烈得多,它们不得不让位于我的第一需要。于是我想,现在人们尊崇神鬼之类,大约与它们的物质的丰富有关,物质决定精神。
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见我长期病恹恹地,就悄悄跟我说:“你怎么不请一位菩萨?”我没敢表示我的惊异,只是低眉顺眼地说:“那也得开光吧?”“我给你找人开。”我只得说:“我不信佛。”他表示了十足的惋惜,说:“人总得信点什么。”是啊,人总得有自己的精神家园,使生命和精神有一种皈依感,像投入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和安全。可人应当信点什么呢?为了我的平安和健康,我的一个画家朋友给我画了一幅钟馗,他叫做“朱砂判”。“最是避邪!”他说,并让我挂在门后,我说“好”。然而我实在不喜欢他的画工,就是说,不是钟馗不好,是他画得我不喜欢,就像我无论如何也不喜欢毕加索的`画一样。于是我没敢声张,悄悄将它送给我姐了,并说:这是镇宅之宝,迁入新居时挂上它。
还有一个朋友,热心地要找人给我看看我住的楼房、房间,而且说那人很有“道行”。我说:看了又怎么样?我也没有别的房子可供搬迁啊?还是算了吧。我说的这些朋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样提起他们,仿佛有失厚道。但实在的,我也只是想说明一种人文现象。可是我真的不信那些。小时是怕也不信,现在是不信也不怕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没见过它们和它们的实绩。比如省里的一个官就供着佛,结果他还是被查出判刑了。我忽然想起鲁迅的那几句《南京歌谣》:
大家来谒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
我对神、鬼的不相信,也包括对阴阳风水的不相信。对于神秘文化,我也是按照文化,从对知识的崇拜和占有欲望开始的。但是,我读了《四柱预测》、《葬经新解》,却不能使我有那种服从感和信任感。也有人给我看过相算过命,但多与我的经历不合,大约是他们的道行浅?我不得不将它们抛弃。还有一位好朋友,曾劝我写小说时,不要去碰唐山大地震这个题材,大意是死了二十多万人,阴气太重,不吉利。我心里愕然的同时,也只有唯唯。我不信那24万人现在都成了游荡在唐山各地的鬼,“天阴雨湿声啾啾”地向那些写过地大地震的:“还我命来”。因为在大地震中,偶然性大于必然性:你得相信“生死有命”。我没进入24万的行列,也只缘于一念之差——朋友邀我去唐山,而我恰好有事没去成。于是他死了,我却还活着。
当下信仰的多元化,反映着文化的多元化。一些人文知识分子转而向西方传统哲学寻求皈依,多数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转而求助于鬼神,甚至就是一位大人物的实用主义:只要能赚钱就是好文化。少数“国学精英”则向儒家靠拢。在我的感觉中,西方的哲学强调的是“我”,一切的范畴、原理都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从苏格拉底到海德格尔。而马克思的哲学,至少我所学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强调的群体,强调消灭“我”,特别是毛的“斗争哲学”。至于我们的国学,包括孔圣人,也包括黄老哲学,都强调“无我”。“我”本是客观存在,生要消灭它,故意不承认它,总不是个法子。再说那个神鬼,它们是否存在,只能是臆测而缺乏实证,我后天所学到的全部知识使我没理由相信它们,于是我就成了无神论者——一个没有精神家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
可是我觉得我接近佛,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也没读过几本经卷。我喜欢佛学而不是佛教;我喜欢佛学的基本理念而不是它的繁文缛节。佛教把佛学复杂化也庸俗化了,但他们也传播着佛学——功大于过。它的基本理念,就是慈悲,广义的人道主义。他也讲不著“我相”,但他讲的是不执著于自己的偏执和固陋。所以,他不是在消灭“我”,也不是想“无我”。佛老相通,但并非一致,佛论空,而道贵无。我也喜欢佛学的思维方式,基本的形而上,“缘起”是形而上的,去除烦恼也是形而上的。特别是禅宗,把修炼行为转向纯粹的内在精神体验,思维超越,注重人的智慧对终极界的追问和直觉对寂静虚玄的心灵境界的省察,定慧一体,湛然禅悦。所以,我甚至觉得那些清规戒律都不是原初佛学中的,而是后来加入的——虽然已经成为佛家“三宝”。于是,善男信女们尊崇的恐怕更多的是形式而非内容和本质。如只有强烈的功利目的,如官敬佛那样,则只有让人替佛难受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