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子散文
中药是药,是科学,但更是哲学。“三分治七分养”是中医一再强调的,其实强调的就是一种哲理。再如“毒药非毒”、“以毒攻毒”、“君臣佐使”、“四气疗疾”、“相生相克”等理念,哲理性就更强更直观了。至于“补益说”、“寒热说”、“阴阳说”、“中和说”、“虚实说”,就更是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直接运用了。外国人总是在排斥中药,相同的病服同样的药,中国人服了就能治病,外国人服了却体现不出药效,原因就在于外国人的思维程式中没有或缺少中国的哲学文化底蕴,中医学,虽说是医学的一个分支,又何尝不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分支呢。
中药伴我走过了几十年的历程,倒不是我吃了几十年的中药,而是我的家里,直到今天,还常常有人在服中药。
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又居于偏僻山区,家人患病,多以中药治疗,也就积累了不少有关吃中药的常识。这常识与中医药的医理药理可能相去甚远,但能体现中药的民族文化,也增强了我对中药的认识与信赖。在诸如“砂锅煎药”、“武火开文火煮”、“质坚者先煮,质柔者后煎”、“糊锅有毒”等等常识中,尤以有关“药引子”一说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并坚定了我对中医药的信心。
之所以有如此耐人寻味的信心,大约是源于中学时学过的鲁迅的《药》这篇小说吧,其中就有老栓以被砍头的革命者的血为药引子为其儿子小栓治疗肺痨的情节。后来翻阅《红楼梦》,书中也曾提及药引子。张太医为秦可卿诊病开方,在正药之外,又注明“建莲子七粒去心,大枣二枚”做药引子。鲁迅提及的人血药引子,在民间确是存在的,过去的中医也的确使用过,曹雪芹提到的建莲子和大枣为药引子,据说是有中药学依据的,更是中医的常用。奇特的药引子是在武侠小说中,如“天山上千年的雪莲”、“清明节戌时不落地的雨水”等,似乎就不属于药引子范畴了,而是一种文学的调侃,但仔细思量,先不论是否有千年雪莲和不落地的清明雨水,即使有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这种调侃其实是一种精神的表达,其中包含有愚公移山的味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最终得不到这药引子,只要尽心尽力了,一样会收到药引子的疗效的。《济公传》里也有一则药引子的故事,赵文会请济公为儿子看病,济公说“要给你儿子治病也不难,须依我一件事,方能治好。”赵文会问哪一件事。济公说:“我可治,就是药引子子难找,必须有五十二岁男子,还得是五月初五日生人;另有十九岁女子,八月初五日生人,将二人的眼泪合药,才可治好。”这眼泪做的药引子不仅治好了赵文会儿子的'病,还治好了董仕宏父女的团圆病,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深思。
由此想来,这药引子其实是有两类的,一类是物质的,一类是精神的。
物质的药引子并不费解,而精神的药引子则颇费思量,但我相信也确实是存在的,这就是和谐、温馨、真诚、博爱和感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母亲忽然患上了黄疸型肝炎,仅仅一个晚上,母亲全身变成了淡黄色,尤以眼白为重,整个眼白就像鸡蛋黄一样。父亲急忙请来了任医生,他是公社卫生院的唯一大夫,擅长中医,也是父亲的朋友。任医生经过望闻问切,告诉父亲,母亲得的是黄疸型肝炎,征求家里意见,是否转到县医院住院治疗。当得知住院治疗需要几百元医药费时,父母不得不放弃了住院的想法,恳请任医生全力施救。
记得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亲朋好友站满了一屋子,他们或送来几枚鸡蛋,或几两红糖,或几斤白面,都是来看望打料病重的母亲的。任医生先是用雄黄烤出的烟雾来熏母亲的鼻孔,不一会儿,母亲的鼻孔里就持续不断地滴出了黄色的粘液,任医生说,只要能熏出黄汁,这病就有治好的希望了。随后,任医生开出了药方。开的是什么药已无从所知了,但所用的药引子一直记在我的心里。药引子是:“鸡蛋一颗,红糖一两”,服法是鸡蛋红糖混合,白开水冲成汤,早上药前喝一碗,晚上药后喝一碗。一个月之内不能下炕,不能着急,不能生气。一切病人的用具都要专用,家人尽量少与病人接触,以防传染。
父亲严格按照任医生的嘱咐办事,每天早早起来就为母亲准备药引子,照顾母亲吃药,照顾完母亲后,他还要下地劳动,收工后接着伺候母亲。孩子们除了在院子里为母亲煎药外,其他与母亲近距离接触的生活父亲一概不让插手,他怕孩子们被传染。
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不苟言笑的人,但在母亲得病期间,他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斯斯文文,慢声细语起来。为了给母亲增加营养,父亲让三哥特意到内蒙牧区用土豆和圆白菜换回了几斤牛肉干,父亲用刀背把牛肉干拍成碎末,用麻油炝锅后,加入小米煮成肉干粥给母亲开小灶。母亲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家境如此艰难,一家人整年见不到一点荤腥,自己却享受如此高的生活待遇,她说有点肉粥就可以了,要求把药引子停下来。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不管母亲说什么,父亲每天都会准时将药引子和药一同摆到母亲的面前。他对母亲讲“今年年景不错,家里工分也不少,不在乎你的这点药引子,你早点好了,多养上一头猪,什么都有了。”为了多挣点工分,父亲还揽下了生产队下夜的活,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显老了很多。
母亲的药是在院子里煎熬的,用三块石头将药锅架起来,下面点上木棍或牛粪,一个人守在旁边,不敢有丝毫懈怠。有一天,我在煎药时,因没有把药锅架稳,把药锅摔碎了,对我来讲,这无疑是踏天大祸,不但损失了一副药,而且还打碎了药锅,我看着破碎的药锅和袅袅的烟雾,准备着父亲的雷霆大怒,但父亲没有,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命令般低声说道:“别喊,别让你娘听见。你娘一着急,这药就白吃了!”他迅速出去借回了一只砂锅,重新为母亲熬药。
药渣的处理父亲也是煞费苦心。他说,病人需要尊重药渣,这就像文人要尊重字纸一样,这样药效才能到位。每次煎完药,父亲都会把药渣埋在圐圙的菜地里,这是对药渣的安葬,是药材的回归。母亲隔着窗户看到父亲安葬药渣时的那份虔诚,她的脸上就会洋溢出幸福的表情。
一个月后,母亲的病情基本好转,一年后母亲痊愈。现在生活好了,母亲也已是耄耋老人,但仍然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当年的药引子,不过她总说,现在的鸡蛋不行了,怎么做,也没有当年父亲所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