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忆伯父的随笔散文
忆伯父
王政文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
十年没听到伯父唱《刘海砍樵》了!
伯父是个孤苦之人。其实,他前半生还算幸福:伯母身材高大,精明能干,勤俭持家。他只需每天按部就班地干干农活,闲时唱唱花鼓戏而已,其它百事不管。然而伯父四十岁左右时,伯母因难产而离世。据说伯母当年仅三十六岁,还是第一次生子。婴孩生下来时,并没有便死,还由祖母一匙糖水一匙粥水地维持了三个月左右。从此伯父的人生发生了改变。中年丧妻失子,人生多么不幸啊,然而在那赤贫的时代,赤贫的家庭,除了埋怨上苍的不公外,又能怎么样呢?
也许是难以割舍对伯母母子的怀念,也许是担心自己下半生太过孤单寂寞,经祖父母同意,伯父收养了一个孩子,是伯母娘家那头的。刚来时才三岁左右,只是苦了我那慈祥善良的祖母,一泡屎一泡尿地将其拉扯大,也真没让伯父省心。
继子稍大成人,就与长沙下放的女知青恋爱、结婚,且迅速分家迁居至邻村。伯父又变成了孤身一人。虽然孤苦,倒也安定,只是比原来更爱哼戏了。那个年代,全国上下只能唱红歌,唱革命样板戏,伯父唱的花鼓戏属于“四旧”之列,理所当然被禁唱,伯父不敢唱戏文,所以只能小声地哼哼曲调罢了。
一九七六年,农村实行园田化,我们村所有居住在高大的废弃河堤上的住户都必须搬迁到整齐划一的简易乡村公路边。趁此机会,继子提出,家庭负担过重(其时已有三个子女),请伯父和祖母过去合住,彼此也有个照应。祖父、父亲当即表示反对,担心难以与其融洽相处。但他们毕竟是继父子关系,再加上伯父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果不其然,不到两年就传来了家庭不和、经常吵闹的消息,四年之后就已“反目成仇”,据说他们还要赶祖母、伯父出门。见此情形,祖父、父亲很坚决地把他们接回到本村,然后重新筑屋安家。只可怜我那年事已高、一对三寸金莲的祖母,四年之中几乎操持了家中所有的轻重家务,回来之时,早已神智不清,连子孙都认不得了。自此,伯父又过起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只是比原来更爱唱花鼓戏了。人多唱,人少也唱;有人唱,无人也唱;农闲时唱,农忙时也唱;白天唱,晚上也唱。
伯父酷爱唱花鼓戏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初,文化艺术全面解冻,伯父终于可以尽情地唱戏了。并且当时逢年过节,每个村几乎都有“草台班子”搭台唱戏。那时,乡村文化生活还并不丰富,村民们往往十里八里地赶场看戏。有时甚至汇聚上万人,场面之壮观,可想而知。伯父主要唱生角,有时也反串旦角。很快,伯父等人就成了全乡甚至邻乡的“名星”,村民们对他们这些“草根”名星都十分钦佩,但也经常调侃他们,路上遇见时不直呼其名,而是“刘海哥”“张先生”之类地叫个不停,甚至第二天干农活的时候,还会开玩笑:“刘海哥,胡大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参加劳动?”伯父对此也只是付诸憨憨的一笑。然后继续埋头干活。人们也在欢声笑语中越干越有劲,越干越开心。
我不知道伯父是如何学会唱戏的,据说是自学成才。他自小喜欢听戏、看戏,然后和戏友们琢磨琢磨,模仿模仿,居然就能上台唱得有板有眼,演得有模有样,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这与伯父能断文识字,接受能力强有关吧。要知道,当时的农村,像他那般年龄,又有几人能识几字?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村里,伯父很少干一些粗重的农活,有时为村里修东修西,有时写写算算,他干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有“技术含量”的杂活。
伯父是个很爱学习之人,改革开放之初,有一批新花鼓戏出来了,他非常关注,往往跟唱几次便会了。记得有一出戏叫《张先生讨学钱》其中有这样的唱词:“就是这个英文的A—B—C—D—,A.B.C.D我搞不清,张先生我从没进过那洋学堂门。”他问我这些英文字母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我如此这般告诉了他,他立马就读起来了,并且一有机会就跟着村里高音喇叭唱了起来,虽然还不十分准确,听了让人忍俊不禁,但他那认真劲儿,确实叫人肃然起敬。随着文化生活的不断丰富,农村里不再搭台唱大戏了,但伯父依然照唱不误,有时三更半夜还传来:“A—B—C—D—,A.B.C.D我搞不清”的唱腔。
晚年的伯父,时常找我要书看,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等,总是百读不厌。他看书速度不快,但很仔细,爱琢磨。书桌上还经常放着一本很旧的《新华字典》,以便时常翻阅。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一见面他就问我,“尴尬”两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有字典吗?他说注音用的是拼音,看不懂。我说你们原来用的什么方法拼读?他说用的是“反切法”。我说,“你教我反切法,我教你拼音怎么样?”“好,一言为定!”于是,我们翻出了曾任私塾先生的曾祖父留下的唯一遗产:一套古旧的《康熙字典》。于是他教我反切法,我教他拼音法。反切法于我这位中学语文教师来说,并不是很难之事,但拼音法对于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谈何容易?但他很愿意学,很愿意琢磨。反观如今的学生,急功近利,心浮气躁,争相吃“快餐”,真令人忧虑啊!
伯父虽然能与时俱进,但对有些现象却不能容忍,有时一起看电视,也会起小小的摩擦。他喜欢看古装戏曲片,而我们兄妹往往爱听流行歌曲。有一回,我们兄妹正在收看一首不知名的摇滚歌曲演唱节目,也不知什么时候伯父进来了,他这一回并没有立即大声建议我们换台,而是也在安静地听,安静地看。正当我们纳闷时,年迈的伯父一个箭步冲到电视机前,将声音旋钮左旋至底,完全关掉了音量。然后指着电视画面对我们说:“这不就是一个男疯子带着一群女疯子在张牙舞爪、群魔乱舞吗?”我们兄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闹蒙了,定睛一看,关掉音量的电视画面里:男的是又蹦又跳,女的是又扭腰又摆胯又甩发,还真是一幅活脱脱的“群魔乱舞”图呢。我们立即明白了伯父这种极端方式的用意。接下来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伯父怀古恋古,但对有些歌词精美、旋律优美的流行歌曲也并不完全排斥,如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就很能使他安静,让他陷入到一片遐思之中。也许这位孤独的老人的内心深处,歌词中的“佳人”已不再是什么佳人了,而是一种他平生所热爱的民间艺术,一种他一生所追求的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生活吧?时隔这么多年,至今还在流行的音乐作品,不就是那些词曲皆美的戏曲片断、流行歌曲吗?谁说古典艺术过时了呢?谁说过去和现在的审美观水火不融呢?
“仁让振家声,开先本立诚”,这是我家族谱上的两句排辈字行,也许伯父属于“让”字辈人,他显得格外善良、宽厚、忍让、与世无争。据说,从前我家还算殷实,一个大家庭尚有一百多亩私田,后来,由于家道中落,*将它变卖。结果,被邻村的张姓人家买了过去,听说价格极不公道。祖父、伯父却总是说“多一点就多一点,少点就少一点吧”。解放后,划分成分,我们家理所当然是贫农,而张家自然成了地主。在那疯狂的年代,每次开*大会时,张氏家人都要到台上挨*。祖父伯父知道后,总是很感慨地说:“幸亏当时我们没有跟他们家作过多地讨价还价,否则,现在跪在台上的,恐怕就是我们了!”谁说祸福不相倚呢?这也许是对宽厚、忍让的最好回报吧。
伯父额头靠右有一个很明显的大肉瘤,也许只有我知道它的来历,有一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伯父挑了一担糯米要到邻家去磨米浆,然后做成年糕。一架大石磨往往要两个人合作才行,我就跟过去帮忙。一不小心我将磨把撞在伯父额头上了,顿时血流如注,当时我很惭愧也很慌张,但伯父却迅即在厨房灶台的锅底上刮了一层锅底灰止血,然后用极快的速度略带慌张地把滴在地上的血迹处理得干干净净。我问伯父为何如此,他说,今天过小年,把人家家里弄得血迹斑斑的,人家见了,肯定会很不高兴。回家后,伯父用一条头巾裹住了伤口,然后戴上宽松的大冬帽,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开春不久,大冬帽摘掉了,弟、妹问伯父头上为何多了一个‘鹅额头’呀,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立刻回答说,“走夜路时,一不小心,撞在电线杆上了。”弟、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伯父也憨憨地笑了起来,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还在读大学的一年夏天,一个外村来的小商贩在伯父家门口收购伯父的一捆苎麻,我正好经过,看见小商贩正用一只手偷偷地压住杆秤的前端。好家伙,这么做不是要少许多斤两吗?而伯父全然不知。我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小商贩,希望他不要过分,他竟装着没事一样。我心想,伯父的苎麻是全村乃至全乡刮得最干净的,也是晒得最干燥的,挂在竹竿上似乎都能飘飞起来,何况伯父还是个孤老头子。想到此,我不禁怒火中烧,也不做声,冲进伯父的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挥舞着向小商贩扑过去。小商贩似乎早有警觉,放下苎麻,提着杆秤,撒腿就跑。慌乱中将秤砣落在了地上,我迅即拾起,用推铅球的方式狠狠地朝小商贩推去,差点砸在十米开外的'小商贩的腿上!要知道,推铅球可是我体测中最弱的项目啊!伯父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拉住了我,并说:“算了吧,总共就这么一点点苎麻,全部送给他,他也发不了大财,少称几斤我也饿不死,何必要跟人家大动干戈呢?要是真伤着了人家怎么办?”我说:“这不是简单的几斤苎麻的事,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位老人,而且还是一位……”,他见我余怒未消,连忙陪笑调侃道:“想不到我们家的书生,不仅能文,而且还善武呢!算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听他如此一说,我倒满面羞惭,不好意思起来。说实在的,我对伯父的处世哲学,别说当时不能理解,恐怕现在甚至于将来也未必能修炼到如此境界!但转念一想,如果现在世上能多一些像伯父这样的人,整个社会不知会和谐多少!
伯父是个身体非常健康的人,很少患病,一般小病,也从不打针吃药,不几天,自然就好。据说,在他八十年的人生中,只打过唯一一次点滴,那是因为感染了严重的疟疾。勤劳年迈的伯父,就像一架运转起来的石磨,早已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下来休息,终因一次栽油菜时间过长而不幸摔倒中风,三个月后就离我们而去。有人说,出殡前两天,有人在镇上还看到过他的继子,他应该知道伯父去世的消息,但始终没有出现在伯父的灵堂。其实,那时,我们心里早已原谅了他的过去。平心而论,在那样的年代,出现如此的结局,已不再是单纯的个人原因。但伯父毕竟对他有养育之恩呀,更何况几十年的父子之情!迈出那一步难道就那么艰难吗?但我相信,泉下的伯父一定不会跟他斤斤计较于这些,因为,我深知伯父是什么样的人!
十年了,伯父去世整整十年了!
他留下的人生轨迹似乎什么也没有,但有时又觉得很淡很轻。然而就是这很淡很轻的印迹,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似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但又似乎留给了我们很多很多……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伯父那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