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药典散文
从来是孩子哭丧着脸求大人,很少有大人求小孩子的。
我刚从村小大门里偷跑出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村小我们叫村学,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设在村庄的腹地,离我家仅二三百米之遥,方便上学也方便逃学。孩子毕竟接触不宽泛,看着挡住去路的女人,实在想不起她是谁的母亲。其实,我心里开始害怕了起来,在山村,大人们对逃学的孩子都不会太客气,一般会牵住胳膊送往学校。如果是我的母亲,还会叮咛老师:“打,你打上一顿,他就听话了。”我正想往学校回返时,她说:“过来,过来,你给我帮个忙。”虽然疑惑,但不再害怕。
一个孩子,能帮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搪瓷缸子,递了过来:“尿,往里面尿。”哪有往缸子里小便的。不明就里的我,吓得快要哭了。幸亏她解释说,用娃娃的尿做药引子,不会有事儿的,我才放心了下来。接过缸子,背过身去,完成了她交待的任务。如果真做药引子,那么,我肯定做了件好事,内心便有些自豪。
这类事,回家必须告诉大人。也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村庄的四周尽是山峦,这是村庄之所以叫做山村的主要原因。大多数粮田也在山上。夏收结束,翻耕土地紧接着开始。小灵的父亲和平时一样吆着一对驴上山。在山村,几乎每个把犁的好手都有自己固定牲畜,互相熟悉气息,使唤起来顺手。大晌午时,人困驴乏,同在一片地里的人们都停了下来,想抽个旱烟小息一下。一只受惊的兔子蹿了出来。兔子不少,经常乱蹿,人司空见惯,驴子也习以为常。问题是,诸事皆有意外,受到惊吓的兔子却惊吓了平时十分镇定的驴,驴往前跑了几步,就把小灵父亲扯下了地埂子。表面上看,没有什么擦伤,可人就是昏昏沉沉的。有经验的老者认为,没有外伤,意味着有内伤,五脏正在发炎,需想法祛火清毒。依照老办法,得收集些童子尿,每天三次给他灌进肚去。实在不知道,小灵的父亲是怎样喝下那东西的,想必味道一定不如橙子粉调出的凉开水好喝。
兄长们对尿能治病半信半疑,我当然根本不挂在心上。第二年仲春,我站在山村腹地的一个叫做瓦窑坪的地方,采摘一棵长在崖边榆树上的榆钱时,十分不幸,如同一片树叶跌落了下去。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炕上,头疼得厉害,模糊地看见地上站了好几位山村的年长者,母亲坐在炕沿上,一脸愁苦。我听见有人说,多躺两天就恢复了。隐约知道,我已经昏迷一整天了。母亲用勺子喂我喝药,我咽了下去,留在舌头的味道甜中带着酸,并且还有一股臊味。没有问那是什么药,孩子是不会问这个问题的,问了也是白问。等我又能背起书包去学校时,兄长嘲笑我说,我一直喝他们的尿。自然内心很是不服,回去问过母亲,她说这是真的,只不过在里面兑了蜂蜜。从此知道,童子尿真是一味药,具有清热败火的功效。
一直没有想过,这类药方是否有记载。但确信它们真的存在。
山村里种植最广的是小麦,奇怪的是,我们难能吃上小麦面粉。每年秋,小麦上场,经打碾后,装入容量一百公斤的麻袋,冬闲时,把它们装到架子上,送到公社的粮仓里。是谁享用这些天下美食,孩子们不会去问,大人们好像也只顾种植和收获,不问它们的去向。能填补日子拮据的,是种在山坡上的糜谷、洋芋,还有漫在山坡上的野菜。糜谷是好东西,可以碾制出黄澄澄的小米,但这样做,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浪费。我家老宅的后院子里,有一盘石磨,从我记事起,它几乎没有停歇过。我们家,还有山村其他人家,都会利用有月亮的晚上来“推磨”。沉重的声音中,糜谷的糠会和着面粉一起从磨牙里吐出来,颜色和石磨的颜色一样灰暗,而石磨上,永远留下了人们手掌捂下的印痕。这些灰色的面粉是一大家子的口粮,用它可以甩沫糊喝,如果清寡,可在糊汤里扔下几把洗尽了的野菜。带糠的糜谷面涩,加上里面和了不少野菜,吃的久了,就不易消化,经常造成人们“积食”。积食的症状是腹涨、打嗝、便干。这种病因口粮问题而普遍存在,赤脚医生的药品“食母生”“酵母片”往往供不应求。
所有的粮食都是大地的赐予,没有人会浪费它。小麦收割时,地里难免会落下没有收拾到一块儿的“乱杆”,也会抖落些颗粒。尤其是码放在地里的麦捆收上场时,地上更会落下一层粮食,它们因为雷雨天气已经发芽,将它们收拾回家,也是令人充满食欲的口粮。孩子们不会嫌弃,都能用耙子将它们颗粒归仓。晒干,可能不足一脸盆,但这已经够可观了。照样,在一个夜晚,借着月光,石磨吱吱哼哼地响过,面粉就会带回家。“芽面”能做什么呢?最好的办法是把它们像熬制稀饭一样,做成糑吃。锅里的“芽面糊糊”冒着热气,一股香甜在院子里弥漫。奇怪的是,糊糊的颜色不是白色的,而是暗红色的,糖的成份含量不低。这是一种美食,神秘之处在于,剔除了它填充饥饿的肚皮之外,最重要的是还能治疗消化不良的作用——这,正是“麦芽”的药用之处。
在山村,生长有许多药材,诸如车前子、蒲公英、茯苓、冬花、益母草、地骨皮、苍术、刺蓟、何首乌等等。这些东西,只有年长的老汉,特别是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太才懂最合适的用法。谁都不会去查究为什么他们会掌握这些简单而普通的民间偏方的。那些年直至现在,我的母亲竟然令我惊奇地使用了不少偏方,我方明白,除了传承,便是生活上的经验。
哮喘、咳嗽,是山村的常见疾病,秋冬、冬春换季时节更为严重。我们弟兄小时也难以避免,咳嗽起来,脸色通红,心肺要咳出来似的,很是痛苦。我知道有两种办法抑制它们。一种是大蒜。中午点火做饭时,母亲会把几瓣蒜扔进灶膛,一小会儿后,从火里拨拉出来,喊我们趁热吃掉。烧熟的大蒜没有了辛辣味,甚至有一丝甜,水分已经烧干,虚嘭嘭的,就是有些烫口。据说,烧熟的大蒜趁热吃下去,对抑制哮喘有很好的作用。另一种办法,母亲会做些药丸子给我们吃。白天,利用工余时间把杏核打了出来,晚上,煤油灯下,她会用缝衣针挑起杏仁,在油灯上烧熟,一个一个的,然后把有毒的杏仁尖儿掐去,放在小石臼里,加入几粒常见的花椒细心地捣碎,用作药丸子的原料。蜂蜜是不可缺少的材料。我家院子的上方住着一户刘姓人家,养了几窝蜂,每年秋天蜂蜜“铲”下后,会送给我们一罐头瓶子,那蜜真正的纯天然,久放不坏。做药丸子时,母亲像取宝贝一样,挖出一点儿,兑少量开水,然后把原料搅和在一起,捏成小丸子,摆放在洋瓷盘子里,仙丹一样。每天早晚只能服用一次,味道苦中有麻,苦中有甜,不比药店的丸子差。
想来,熟热的大蒜药理作用我尚不清楚,大约有宣肺化痰的作用罢。但杏仁和花椒的确有镇咳止喘功效。而蜂蜜用于药丸子,除了起粘合、中和作用外,在止咳方面,它本身就有润肺的作用。后来,我的孩子小时也经常咳嗽,吃药效果不大时,母亲自然会动用杏仁和蜂蜜,做丸子给她的孙子吃。只是,商店里的蜂蜜没有山村的老蜂蜜口感好。
除了生长在山村四周的中药材,一些没有纳入中药材范畴的植物的叶子也有药用价值。比如苹果树的叶子,入秋后采摘下来,在铁锅里炕到叶面卷曲、没有水分,甚至有些焦黑时出锅,装入纸袋子保存起来,来年盛夏,用它来泡水喝,不失为一味好茶,既能解乏,又能消暑。集市上购买来新扫竹时,大家都会把新鲜且干净的竹叶摘下来,它可以泡水喝,但更多的用途是治疗眼疾。谁的眼睛干涩时,用开水冲了竹叶,将眼睛贴近,用升起的缕缕蒸气熏洗眼睛,效果很是不错。
综合起来看,山村的偏方都与清火败毒有关。在山村,一般的疾病都会被认为是“上火”所致,因此,祛火的良方层出不穷。
土地不老,它一直与山村相依为命。六盘山绵延千里,到我们老家时,山峦一改挺拔、苍翠的气势,变得灰暗、低矮了起来,好像试图安心过日子的老人,内敛而且谦逊。但这样的环境并不平静。干旱少雨是山村的显著特点,加上气候温差大,所有的土地都需要雨水霜雪的滋润,包括那些站立多年的柳树、杨树,以及长期生活在崖壁、地埂的荒草等植物。我内心一直佩服,在这样和环境下,植物和人一样坚强地生活着,一晃千百年。
苋麻(互生齿形叶,叶面有小刺,含毒。嫩叶可食)是野生植物之一种,喜欢在背阴处生活,那些潮湿并且荒草茂密的低洼处经常会看到它们的身影,见不得人似的。我家院前不大的小园子里,一棵杏树下竟然长了好大的一蓬,当然,这是上树摘杏子滑落下来,踩到它们的身体时才发现的。一屁股坐下去,穿开裆裤的孩子马上惊叫了起来,接着哭声不断。疼痛。屁股已经一片红肿。听到孩子的哭声,大人会很快扑了过来,一把抱起,揽在怀里。止疼消肿的办法就地取材,大人顺手擤一把鼻涕,涂抹在红肿处,效果快的惊人。到现在仍然想不通,那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从药理方面讲,到底有什么奥秘。
我要说的其实是土。长期的营养不良,致使一些未成年者脖颈部位患上了淋巴结炎。赤脚医生的办法是使用链霉素,西药见效快,大人愿意,可孩子不高兴,看到医生的针管子时,逃跑的情况时有发生。而似乎好多孩子得过这个疾病,我们弟兄也不例外。一觉醒来,觉得脖子有些异常,先是腭下有个硬块,摸上去滑溜溜地动弹,然后是轻微地疼痛,咽物困难。我的母亲开始有些紧张,趁上工的机会,向人请教了,回家后便十分镇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晚饭后,她拿了小铲和一只大碗,到门前的小园子里去,几下将一些苋麻铲倒,然后揭开苋麻下面的表皮土层,直到看见苋麻的根。根是不用的,用的是根部的黑土,足足装了一老碗。按照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方法,把土和成泥糊,喊我躺在炕上,用手抓了泥糊糊,把它抹到脖子上去。冰凉,泥土的腥味直扑鼻孔。涂抹泥浆没有次数限制,只要等脖子上的泥巴差不多失去水分干裂时,就可将它剥下,再涂抹上一层。
上学路上,哪个孩子的脖子上有一层泥巴,也不会有人嘲笑,因为,当时这种办法在山村很是流行,并且管用。而又据说,不能去嘲笑一个得病的人,否则,同样的疾病会找上门来。老人们说的有理,大家都得遵守着。看来,苋麻根部的土沾了苋麻毒性的光,能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土,永远有与生俱来的神奇。
许多尘土,就隐藏在植物叶片之下。地面上的浮土,稍有动静,就会借机脱离主体,试图流落他处。山村里,对沙尘暴这个词语显得十分陌生,就像对一个熟悉的人,突然有了一个拗口的叫法。我们把沙尘暴叫做黄风土雾,雾是尘土形成的,连风也有是土地的颜色,诗意而且色彩斑斓。
但老家的尘土是洁净的。六月麦黄,日光炽烈,焦土、绿草、麦香的混合味儿弥漫,纱一样笼罩着村庄。如果没有瞬发的雷阵雨,风和尘土们显得十分安详,似乎在观看着收割忙碌的人群。有时,我们弟兄也是收割队伍中的一员,当然,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用耙子收拾散在地里的“乱杆”因为我们尚不到使用镰刀这个年龄。卷起的裤脚,赤裸的胳膊,常有麦虻光顾,不知不觉中,某处红肿一片,瘙痒难耐。我没有经验,倒是母亲,她在手指上吐一点唾沫,沾上地边的尘土,涂抹在红肿处,几分钟后,红肿渐消,皮肤也不再发痒。尘土的这种功用,的确屡试不爽。
这并不是母亲的发现,村庄里的人大致都会这样。常和土地打交道的人们,皮肤被青草或者刀具划破是常有的事。我亲眼所见,一位中年人,大约在外地工作吧,我对他有些面生。我们一起说着话朝山梁上走去,刃口朝外的镰刀挂在胳膊上,他可能没有察觉,这样是十分危险的。当要提醒他时,他还是发现了。在他取下刃子,将刃口反着合到镰刀架扣中时,或许是不太熟练,手掌不小心被刃口割破。起初不觉得疼痛,等疼痛时,鲜血流了出来。他的父亲,按山村的辈分,该称呼他为大叔,二话没说,顺手抓起路边的面面土儿(细尘土),压在了刀口上。血很快止住了。我惊奇,炎阳烧烤下的尘土,竟然会有止血消毒的作用。当然,医生肯定是不赞成这样处理伤口的。
后来,又知道,村庄里有人头痛上火、牙痛时,也会用土施治。取一土块,放在灶膛里烧烤,待土块的颜色由红转黑后,取了出来,放在盆子里,猛地浇上凉水,“哧——”一声,白色的蒸气和焦土味儿四处弥漫。然后,把这种水倒到碗里,沉淀后小口饮用,或者漱口,效果不比药片差。我的母亲曾经用此方治疗过牙痛。
在山村,我相信老人们,不,所有的成年人,都是擅长医术的人。
尘土因为细微,它才长上了飞翔的翅膀,又因为它有重量,却能随地扎根,融入眼下的生活。正因为它们有小如芥末的细微,才使它们有了更宽泛的存在空间。可不是,许多人离开山村时,都会抓一把土陪伴远行千里——如果按照尘土的药用特性,它必然治疗的是牵念山村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