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家里困窘不堪而今却感欣慰无比的生活散文
可以说,在生产队大集体的时候,我家里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那时,农村一切土地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制度,生产队社员的劳动量主要是记工分。父母亲每天随着全队社员集体劳动,每年所挣几乎是全勤工分,另外父亲婚前在生产队劳动中被队里的胶轮大车碾断过腿,属工伤,大队每年照顾他三千六百工分。年底分红,我家相当于三个劳力的工分计算,因而每年年底还能分得几十元钱,在那时这已相当可观。我依稀记得,有的家里几个青壮年劳力,一年到头不仅分不得红利钱,还可能欠款。再者,那时我们兄妹年幼吃得少,所以生产队按人口正常分得的粮食,我家已足够吃,甚至经常盈余。所以,在农村联产承包分单干后的好几年里,不善经营田地不会料理家务的父亲常常感叹:“嗨,在生产队好好的,为啥要分开呢?”是的,这不能怪他。父亲毕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位对生活和社会极少思考的农民。他不可能站在时代的高度上,历史地审视自己和我们的社会,因而也就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而只能在这样的社会潮流中失落、衰落。正如已故作家路遥先生在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的结尾所说:“我从五叔们的衰败中,看见中国正挺起朝气蓬勃的胸膛走向未来!”
那些年家里生活的困窘不堪,首先表现在物质生活的吃穿用度上。其次是亲朋邻舍家里嫁娶丧葬随礼差事上。再次就是母亲为盖瓦房而付出的种种努力。最后还有母亲为儿女操心订婚成家的事宜。
现在想来,那些年强烈而深刻的印象就是家里缺粮缺钱。我上初中时还没意识到缺粮的问题,因为那时每三天回家取一布袋馍,一走到家所在的胡同口,远远就看见母亲站在大门正对的井台上向胡同口眺望。那时每家的父母都是专门在那个时间点为儿女蒸了馍——一般都是白面玉米面掺合的馍,我们当时称为“雪雪馍”,大概馍皮上有些像雪花点之故吧。有时还取过纯玉米面馍,那时我们称之“糕糕馍”。再者就是为儿女做一顿好饭,吃得饱饱的再背上馍走。那时回到家里,母亲几乎都是看着我吃完饭,似乎只害怕我吃不饱,那眼神情态,似乎她的儿子在外面饿了三天三夜,这一顿饭又要撑三天三夜呢!那时农村孩子上初中,几乎所有的父母都根本没想着让孩子上高中考大学,而是上个中专,早早毕业出来分配就业。也不像现在,那些年考上大学和考上中专在村人的眼中是一样的,都是一句“考上大学了”。从家庭考虑,母亲也是希望我考个中专的。但那年我的学习成绩上不了中专。初三中考报名交费前,母亲打算不让我参加本年度的中考了,再复习一年考个中专。我觉得挺委屈,对母亲说:钱以后还可挣得,可人生的机会错过再也不会有了。后来也不知母亲是怎样作难给我筹借了几十块钱的中考报名费交了。后来我还是补习一年上了高中,高中上完又补习考了大学——那时真的没有或说很少为母亲和家庭考虑啊!更没有勇气辍学务农或外出打工挣钱,为母亲为我困苦不堪的家啊!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这个做儿子的是生生看着母亲在病痛挣扎中而逝去的!
进入高中,年龄增长,世事渐悟。那些年刻骨铭心的印象就是家里到处借粮借钱。几乎全是母亲低声下气地在村里舅舅家或族里伯叔堂哥甚或邻居家借。至今我还保存着一份母亲当年借粮的记录清单。有一个暮春时日我从学校回来转粮,母亲打发我去向一位堂哥张口试试。当时堂哥去浇麦地了,我走向地里找到他说明情况。堂哥向我罗列了自己家里的诸多难处,颇为为难而委婉地拒绝了我。由此我能深痛体谅到母亲当年借粮借钱的无奈和艰难。但她始终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些的。相反却是没少过我们兄妹一顿饭、一件穿的。麦收时节,每家轮换在场院摊开一大片秆麦晒一天,等着下午来了四轮车碾打。那时开四轮车碾麦挣钱的大都是外村人,碾完麦子得要现钱的。有一次我家碾完麦子母亲正好不在场,我回家取钱——家里哪里有钱啊!我借了两三家也没有借到,觉得郁闷之极,索性赌气躺倒炕上,不去场院了。天擦黑时父母回来,母亲问我怎么啦,并把手放我额头上摸摸。我一句话没说,直到母亲做好饭叫我起来,我才默默地吃了一顿饭……
乡村的世界既是淳朴的,又是势利的;既是善良友爱的,又是欺弱怕强的。这就很好地诠释了为什么那些年农村家庭非要生男孩的'根本原因——凭气力撑起门户呀,甚至家里只有女孩会被人骂为“绝户”(比现在的“五保户”难听多了,现在的“五保户”有*补助,还有人争呢)。那些年亲朋邻舍家里嫁娶丧葬方面,随礼虽不多,但差事上各个都能见面,人人出谋划策,出力出汗。显得红红火火,人情味十足。就是这不多的随礼钱,也让我们这样的家庭作尽了难,甚至是难堪。母亲好强,不忍被人看不起闲言语,因而只要亲朋邻舍家里嫁娶丧葬,她都提早积极给人家帮忙,捏馍,剪纸,糊花圈等,样样拿手。但随礼时,亲戚们往往商量来商量去达不成一致,最后就各上各礼,母亲随礼只好与最低礼钱一样或更少。那些年在嫁娶丧葬的邻舍家里,父亲干的活基本上是洗涮席桌上撤下来的脏碗盏,这在当时村人看来是不上台面甚至下等的活。直到我本家当乡镇*的三爹退休回到村里,义正词严地斥责了红白事上这种派活的做法,后来委派各家轮流洗碗盏。本家这位三爹那些年对我困窘不堪的家庭帮扶很多,对村里的公益事业也贡献很大,因而在他溘然而逝一周年时,我满怀深情地写了一篇怀念他的文章——《乡村中逝去的理想主义者》。
大门、院落、房屋是乡村人永远的脸面。是的,无怪乎,你钻在自己家里吃的再好、存款再多,别人是看不到的啊!可那些年我家里为能盖两三间遮风避雨的瓦房,母亲几乎准备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一生穷尽都没能如愿啊!为此,她通过邻居买下人家生产队的几间牛厦,拆下来的椽和木料精心保管在家里。又通过贩卖木料的邻村舅舅买了他们村里处理的树木。就这样一根一件一点一滴地,母亲精心准备着家里的盖房事宜。随着我和弟弟年龄的增大——那些年说媒娶亲首先要看家里有没有房子啊,她的盖房心情应该越来越迫切了。可事与愿违。日子还是在无尽的困窘中慢慢地向前走着。在这样的艰难中,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还会令我心里疼痛不已。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我家在窑门前用矮椽和树枝搭成的蒸馍棚漏雨非常厉害——那棚顶主要是遮阳的,可以说就没想着怎么防雨。有一晚母亲在棚里用大锅蒸馍,蒸着时下起了大雨,而后大铁锅用黏面粘住的缝隙又漏水了。在雨中母亲把蒸了半截的馍一篦子一篦子卸下来,把锅里水刮干,再用黏面粘严锅底的缝隙,之后又将所有篦子搭在锅上继续蒸馍至熟……不尽于此。当年那只葫芦面瓢裂开几道缝,母亲钻孔用线缝了又缝;那把炭锅专用的小炭锨,只剩一个空把儿,母亲也不舍扔掉,一直在用。还有我如今收藏的有一个大豁而家里当年正用着的生铁饭勺……
我考上大学那年弟弟成家。那年,我上学的艰难,弟弟成家的作难,可想而知。对此,我在纪念母亲的一篇文章《母亲在我家操劳过的婚事》中有所叙述。依稀记得,弟弟结婚前我家才拉进了电线,用上了电灯照明。不管怎么作难,弟弟总算成家了。后来我和多位亲友说起,如果不是那时农村刚刚兴起少男少女*恋爱,如果不是母亲在病逝前为弟弟成了家,如果不是弟弟自己也在一直努力,那么有可能弟弟至今还是孑然一身了。可能还有我。一件事足以证明。母亲病逝当天,两家舅舅——我的母亲从小给了人家,两个娘家大大小小七八个舅舅啊,叫不到家里,安葬那天有的舅舅没来家门,而有的舅舅借口信奉基督耶稣不献花圈不摆圆馍祭品祭祀,每人悄悄凑至礼簿上了十几块钱了事……难怪村人们一语道破:此人一去,这个家就完了,以后不准备来往了呀!弟弟结婚时赊的电视,两年后给不了人家钱,不得不看着人家把电视又搬走。弟弟结婚欠债不少,有一年大年三十他还没起床就被讨债人围在床上,导致其夫妻俩吵起来并打了一架,差点离婚……
中年深情回望,往事历历非梦。那些年困窘不堪的生活与一生的历程来比,套用苏轼《浣溪沙》中的词句来表达的话,不过是“晓寒亦作细雨斜风”,“清欢才是人间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