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宅院散文
【宅屋炕头热火盆】
山屯的隆冬,几乎凝固了所有的流动,就是没能凝固住“飕飕”作响的西北风。那西北风裹着彻骨的冰寒,刮得整个村落蜷缩了手脚,也刮得我家房宅的屋顶“喀喀”直叫。早晨,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那冰花,分明是西北风留下的杰作,整个屋子里,冷得我们几个孩儿们喘着的气,就像火车喷蒸汽一般。躺在被窝里,被边紧掩着脖子,心想着棉裤是冰凉的,棉袄也是冰凉的,要起来穿衣服真是打怵。
猫在被窝里,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在堂屋做早饭的母亲,往屋子里端进那个暖洋洋的热火盆来。那热火盆里,盛着母亲烧火做饭时生成的正红的火炭。端进那个热热的火盆,母亲就会按从小到大的顺序,给我们几个蜷缩在被窝里的孩儿们,烤那冰凉的棉袄。棉袄的里儿烤成热热的,母亲就揭开我们的被窝,趁热把棉袄披在我们光溜溜的身子上。于是,我们就在热火盆的呵护下,一个一个的穿好了衣服。
一个热火盆,很快驱走了宅屋里所有的冷寂,烘活了童真的人气。我们蹦跳着,帮母亲叠被子,叠褥子,帮母亲放桌子,捡碗筷。一切收拾停当后,母亲就把放在宅屋地上的热火盆,端到炕上来,坐在用玉米皮编成的圆垫上。火盆的火炭上,被母亲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灶坑灰。母亲说,那是为了让热火盆更长时间地散热,保持宅屋的持续暖和。在热火盆升起的温度里,我们一家人舒适地围坐在炕桌前,吃那热气腾腾的早饭。
我们那个山屯里,几乎家家都有热火盆。热火盆是数九寒天,山屯人的扑头,山屯人的热源。山屯里,家家的宅屋都有土炕。靠近堂屋锅灶这边叫炕头,靠近山墙烟囱那边叫炕梢。生火做饭,炕头必然先热起来。冬天,炕头是宅屋里最让人享受的地方。炕头热乎,坐着舒适,人们就自然而然地把热火盆放在炕头。
一个屯里住着的左邻右舍,冬闲之时没啥事,互相串串门儿,围坐在某一家的炕头上,围坐在同一个热火盆的周边,拉家常,唠闲嗑,无形中增进了邻里之间的感情。“来,炕头坐。”“快,烤烤火。”宅屋的主人都很热情。我感觉,寒冷的冬季,山屯的人家接人待物,缺点啥都行,就是缺不得放在炕头的热火盆。缺了热火盆,就像缺少了宅屋主人的热情一样,气氛也会变得冷冰寡寂。或许,这也是山屯人家家家都有热火盆的缘故吧。
火盆也叫泥火盆,大多是用黄泥参猪毛和乌拉草做成的。在我的眼里,我们那个山屯,做火盆最好的该是我的奶奶。她做的火盆,盆型标致,盆沿圆滑,厚度均匀,重量适当,美观耐用。秋末冬出的季节,村里总会有人来找奶奶给他们做火盆。
奶奶总是选取粘性较强的上等黄黏土作主料,然后适量参入一些乌拉草、草根和猪毛啥的作拉料,加水和成泥。奶奶像揣面似的,用双手把泥揉匀,做成圆形饼状。那泥饼,如小锅盖大小,中间部分稍厚一些。稍厚的,是作火盆的底儿。做好泥饼圆,奶奶就把它盖在二号砂盆上做型,并把外表做光亮。山屯人使用的砂盆,分顶盆、大盆、二盆、三盆和小盆五个规格,二盆恰好做火盆的模具。几天后,泥就在砂盆上晒干了,火盆就可以从砂盆上端下来。听奶奶讲,做火盆的关键在揉泥上,泥揉好了,火盆才结实。
奶奶去世后,我的母亲就把奶奶做火盆的手艺传承下来。母亲做的火盆,不比奶奶做的差。我们家的最后一个火盆,是十年前父母双双去世后,老宅易主的时候遗失的,再也找寻不到了。失去了,才想到它的珍贵,心里时常会涌动一种遗憾。我想,一个人,在生命的旅途中,对已经拥有的东西,一定要珍惜呵护,让遗失和缺憾少些、再少些。
山屯人,一直在创造中享受着天地的恩赐,也许,动的,静的,生的,朽的,都是山屯人的财富之源。山屯人吃的、住的、用的,大多都是那双粗糙的手创造的。大到房宅,房宅是用就地取材的山木搭架,用就地取材的泥石垒墙建起的。小到各种用具,有的是用石、木材料做的,有的是用荆条席篾编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山屯人懂得珍惜,懂得节省,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资源有限、许多资源又不能再生的道理,总会把山里和身边资源用到极致。
火盆热不热,热的时间长些还是短些,全看火盆内炭火的质量。母亲早晨起来做饭时,总会有目的地烧些木质较硬的干枝棍棒,也就是母亲所说的那些抗烧的山柴。这些山柴烧后生成的'炭火,热度高,热的时间长。柞树枝、枫树枝、槐树枝、梨树枝和山洪冲下的荆条疙瘩,都是烧炭火的好材质。这些棍棒的东西,母亲总是积攒得足足的,我们家的火盆越是严冬越火旺。
热火盆驱寒送暖,联络感情,还有其它奇妙的用途。我在我家六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九岁就开始割山柴供家里的灶火了。母亲常常背着妹妹们,在火盆里埋上黏豆包,我扛着山柴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就把烧得焦生生的黏豆包奖励给我。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我惟恐有负于母亲的偏爱,第二天就越发干得起劲儿。家里一旦有哪个人赶不上饭时,母亲就把做好的饭菜,盛在保温性能好的砂盆里,坐在热火盆上,可以长时间地保持饭菜热乎。
热火盆还在母亲给我们缝制衣服时派上用场。母亲把烙铁插在热火盆里,烧到适当的温度,母亲就用烙铁烫平衣服的皱褶。母亲掌握烙铁温度的方式很特别,她把烙铁在腮边晃一晃,就知道烙铁是不是达到了可以使用的温度。我想,那是母亲的经验。那烙铁,实际就是一个土熨斗,做工极其简单,用一块烟盒大小的山角铸铁,焊接一个长长的铁把就成了。那种烙铁,非得在热火盆中烧热才能用。
【宅院里的土窖】
辽西的山屯里,进入小雪、大雪的节气,天儿干巴巴地冷。季节越深,天儿越闹腾着让人缩脖褪袖。凛凛的寒风中,山屯不远不近的地方“呜呜”地呼啸着,散落的房宅在瑟瑟地颤抖,似乎无力保护宅屋内的主人,以及那些有序或无序摆放着的物们。站在山洼的避风处,看见纷扬的飘雪过后,那房宅冻僵般残喘着稀疏的炊烟,似乎瘫趴在了冰冷的雪漠中。
于是,那房宅堂屋里端坐着的水缸,受不了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贼的侵扰,内壁上无奈地结下了一层厚厚的冰围子。那冰围子,铁一般地坚硬,刀砍不动,斧掀不动,锤凿不动。那宅屋里,高桌子下膛碗架子摞扣着的蓝边饭碗,凝固成了一个碗坨子。那碗坨子,是刷碗时,没控干碗缝之间的水做的祸,不用热水去烫,甭想分开它们。那玻璃窗上的冰花,竟然神奇般不怕了太阳,从早到晚定格在窗面上。那一棵棵的“椰子树”,那一片片的“白桦林”,也许是宅屋冬日里独存的生机。
这个世界,我最向往的,就是宅院里那四四方方、静静地卧着的土窖。土窖正用厚厚的覆盖,保护着永恒的温度,保护着各种颜色的新鲜,保护着无声无息的生命,保护着宅院主人的希望。辽西的山屯里,几乎家家的宅院都有这样的土窖。土窖,也叫菜窖。个别的人家,也有把土窖挖在宅院之外的地方,但离宅院也是很近很近。
有时我想,这土窖,应该是山屯人家的当院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处所,无非就是一个用来储菜、储果的地方。可山屯所有宅院的主人却都不这么看。在他们的眼里,这么一个仅在冬日里存在的不大不小的窝窟,似乎有一种特殊的价值。我感觉,在他们的言语中,这冬日的土窖,绝不单单是各家用来储菜、储果的地方,而是各家日子过得红火不红火、家主人有没有过日子心的一种标志,一种象征。这土窖,真是不得了。
我还隐隐约约地体悟到,这土窖,似乎更代表着山屯人的品格智慧,代表着山屯人的勤劳程度,代表着山屯人的求进精神。每年的冬初,不挖一个像样的土窖,似乎等于没有秋收,似乎等于一冬的生活没了滋味、一冬的生活缺少了希望。我看见,山屯里所有的人家,对挖土窖的事都很上心,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一家唯恐落在那一家的后面,唯恐因挖不上土窖,让人家指后梁脊,让人家说东道西。
每年立冬前,山屯里的天气乍冷时,父亲就在宅院内东园子种白菜的地里,亲手挖一个一人多深、一间房大小的土窖。土窖在严冬之时,对于瓜果蔬菜来说,就是舒适的宅屋。我感觉,父亲挖一个土窖,过程很简单,只一把尖锹足矣。土质瘠薄的地方,第一次挖生茬,往往石头较多,就要多费些时间,多耗些力气。第二年以后,在原窝儿上挖窖,自然省劲多了。挖土窖讲究方正。土窖内廓要方方正正,土窖外形也要方方正正。整个土窖,用各种粗细适当的木杆作搪梁,用成捆的秫秸铺在搪梁上作隔离保温层,用挖窖堂时扬出的沙土压顶防风雪。
我家宅屋的东边,有两棵已经进入盛果期的梨树,一棵是甜梨树,一棵是酸梨树。两棵梨树似乎很懂事,与我们家似乎很有感情,每年都要结不少的果子。摘下来的果子,冬天必须放在菜窖里储藏。为了储藏好摘下来的果子,父亲要事先把准备好的用荆条编成的圆囤子,放进挖好的窖堂内,然后再给土窖上棚盖土。
挖土窖虽是不太复杂的活,可也有讲究的细节。上棚盖土时,父亲在土窖的南边,留一个酒瓶粗的通气口。那个通气口,就是用来调节窖内温度的开关。窖内温度高时,打开通气口,窖内温度低时,封闭通气口。父亲在调节温度上很有经验,窖内始终保持适宜的温度,储藏在窖内的蔬菜和水果,鲜而不冻,鲜而不烂。在菜窖的北边,父亲要留一个大小适宜、造型方正的窖口。窖口用黄泥磨光滑,家里人上下窖取东西时,很是方便。
土窖的生命历程,仅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从冬季的小雪节气,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气。清明时,山屯里的人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土窖扒掉。扒窖腾出的地方,已经合计好了要种黄瓜豆角、要栽茄子辣椒啥的。土窖的生命历程虽短,但它在有限的时间里,却从不闲着,始终在尽职尽责地存储着宅院主人的大大小小,储存着宅院主人的红红绿绿。
为了冬日土窖里的丰腴,父母从春天开始,就不停地捣动着粒粒和秧秧们,不停地折腾工具家什“叮当”作响,不停地使着汗水滋润着脚下的土地,不停地构思着和创造着能进入土窖的多彩内容。我们几个渐渐与土窖产生深厚感情的孩子们,也用双手、用脚步配合着父母,帮衬着父母去收获清脆,去收获葱绿,去收获甘甜,去收获未来储藏在土窖里的滋味。
到了小雪土窖迎纳主人的时候,我们这些盼了一大年的孩儿们,兴奋得腆着肚子来回地跑,屁颠屁颠地把抱着的和挎着的,身着漂亮外衣的各种物宝宝们,送入土窖的温暖之中。水果装满了一囤子,白菜摆成了一绺子,罗卜堆起了一摞子,倭瓜排成了一趟子……那土窖里,除了过道,没有一点闲地方。望着宅院里那方方正正的土窖,父母在笑,我们这些孩儿们更在笑。
【热气腾腾黏豆包】
黏豆包这东西,辽西的山屯人,最知道它的成色,它的味道。山屯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要抢在农历大年前完成淘米、杀猪、做豆腐之类的年活儿。有的猪可以不杀,有的豆腐可以不做,但这米必须淘。淘米,就是淘黏米蒸黏豆包。
我们那个山屯里,到了隆冬时节,家家的早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馏黏豆包。馏黏豆包时,先把锅底的汤菜料配好。那汤菜料,不是酸菜丝,就是咸菜丝,要不就是白菜丝、萝卜丝。配好了汤菜料,就把秫秆平屉,端坐在菜锅里,黏豆包均匀摆放在秫秆平屉上。有时不用秫秸平屉,只用一个大小合适、也用秫秆做成的锅圈,直接把黏豆包,沿着锅圈贴靠在锅帮上。用秫秆锅圈馏黏豆包,烙得焦黄的那一层,很是劲道,味道又特殊的香。
山屯人家,一大早的饭菜,就是这样简单地一锅出来了。那热气腾腾的黏豆包,那热气腾腾的菜汤,不需等待,就把有些冷寂的宅屋,也烘个热气腾腾。热气腾腾的流动,驱赶着冰冷的沉寂,宅屋里立马涌动开活跃的气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甚或几世同堂地围坐在炕桌边,咬一口黏豆包,吃一块咸菜瓜子,喝一口菜汤……山屯人恬静地享受着农院里所特有的津津有味的生活。
老家那个山屯,是缺粮的地方。可山屯人用头脑里的聪慧,全力抵挡着缺粮带来的饥肠辘辘。严冬季节,山屯里农事清闲,而且夜长昼短。于是,各家各户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这少吃一顿,无形中就节省了粮食。早晨这一顿,是关键的一顿。吃黏豆包,是最好的安排。山屯人的说法,叫吃黏豆包抗饿。长大了才知道,黏食不好消化,不好消化,就自然不会有饥饿感。
蒸黏豆包时,要先准备好足够的烧柴。这种烧柴,质地越硬越好。质地越硬,释放出的热量越大。我从九岁开始,就早早地承担起了为蒸黏豆包准备烧柴的任务。刚一入冬,我就与屯里的“{发小”们,到一个个的山沟里,去割落了叶的荆条。荆条这东西,割下来就能烧,而且火苗旺,又经烧。山屯里,家家都要烧山柴,每次出去割荆条,都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很有一些人穷山也穷的味道。等到了天寒地冻可以淘米蒸黏豆包的时候,我割的荆条,也已经堆成了垛,够蒸黏豆包时烧了。
山屯人淘米,多为大黄米、小黄米和黏秫米。大黄米是用糜子磨成的,小黄米是用黏谷磨成的,黏秫米是用黏高粱磨成的。淘米之前,要进行抽样碾面试包。母亲说,碾面试包,是为了掌握米的黏度,确定兑进玉米面的比例。黏度好一点的米,就多兑些玉米面,差一点的米,就少兑些玉米面。
我们那个山屯里,原来没有粮米加工厂。二十几户人家,要到村子西头的碾道,排着队等候推碾子碾米筛面。那几天,是山屯碾道人气最旺的日子。碾米筛面时,筛箩子、笸箩、簸箕……样样得用上。我感觉,干碾米筛面这活计,最苦最累的,该是转圈拉碾砣的那头生产队的小毛驴。小毛驴累得卸下来的时候,就得人来打替班,那才叫真的推碾子。村子里有了粮米加工厂后,磨面就简单多了。
和面这道工序很有讲究。水温的程度以有烫手感为宜。把按比例兑好的黏米与玉米的混合面,倒进一个大笸箩里,在面中挖一个坑,倒进适量的水,就使擀面杖搅和均匀。搅均多少,就往事先准备好的大缸里捧进多少。大缸要摆放在宅屋的炕头。炕头的温度高,有利于面的及早发酵。面和好了,要边发酵边揣面,使整缸的面都发酵均匀。
好吃的黏豆包,一大部分因素在豆馅上。豆馅一般有爬豆的,有小豆的,有绿豆的。我喜欢吃甜食,我家蒸黏豆包时,常常央求母亲在豆馅里加些糖精。吃那种用糖精拌豆馅的黏豆包,感觉又甜又美。我还喜欢家婶用菜馅包的黏豆包。我想,这样的黏豆包,应该叫“黏菜包”准确些。
我们那个山屯里,数我们家的人口多。人口多,年年淘的米就多。到蒸黏豆包的那天,母亲总会请来家姑和家婶帮着包黏豆包。豆包蒸起来就是十几锅甚至超过二十几锅,常常一蒸就是一整天,或一整夜。大人包豆包,小孩贴豆包底叶。最好的豆包底叶是苏子叶,其次是片刀豆角叶,还可以用家杏叶作底叶。
蒸黏豆包的那天,母亲会从房顶上的秫秆窝窝里,掏出冻酸梨。那冻酸梨,是秋天时母亲送上房顶的,都是下梨时摔坏的破梨。母亲用凉水把冻酸梨泡在砂盆里,不需多大的功夫,轻轻敲去结在酸梨外表的冰层,大家就你一个我一个地吃起来。那种酸甜适口的味道,真是既提了精神,又饱了口福。有了冻酸梨的诱惑,我总盼着蒸黏豆包时刻的到来。
许多许多年,我都在家里蒸黏豆包的工序中,承担着多种劳动。把包好的黏豆包整齐地摆到平屉上,蹲在灶坑门烧火并掌握蒸每一锅所用时间,把蒸好的黏豆包从平屉上捡到秫秆帘子上,把冻好的黏豆包捡到笸箩里……骄傲的是,我样样都能做得很出色,很少出现破损的豆包。
我家每年多淘米,除了人口多的因素外,另一个原因,就是母亲年年要给家住城里的姑姑,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啥的,送一些黏豆包。你三十,他五十,份多,量自然就大。我们家离青年点近,就隔张四爷家一栋房子,父亲又是生产大队的会计,青年点上的叔叔和姑姑们,经常来我们家吃黏豆包。也许是黏豆包的情缘,我至今还与老青年点的部分叔叔和姑姑们有着联系。其实,母亲又何尝只是在送黏豆包,她是在送一份挂念、一份亲和、一份友善、一份联络、一份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