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屋遗梦抒情散文
雨中多有雾,瓦屋掩映在树的深处,浓雾逐涌着瓦屋,像波浪逐涌着岛屿。瓦屋幽暗而寂静,潮湿而温馨,它微凉的气息在炊烟里浮动,青瓦粉墙悬浮在岁月的枝头,仿佛一弯忧伤的下弦月,在时光的尘埃里发出幽蓝的波光。
靛青屋顶,两头翘角用青砖叠起,仿佛大鸟展翅欲飞。瓦的正反两面排列成好看的沟壑,凸凹有致,中间镶有品字形的亮瓦,坐在屋内仰头可以看着雨水从亮瓦中滑过;土砖墙刷得雪白,方格木窗,红漆木门,泥土地夹着碎石子,夯得平整光滑,灶堂里的火苗窜得老高,日子就是炊烟的味道。
童年的村庄是安静的,雨天的瓦屋仿佛是一个梦境。我站在窗前,看雨帘遮住红漆木门,看雨水打在门前的花树上。风雨之中,花瓣片片飘落,泥地上血红一片,少年的我看花开花落,没有伤悲情绪。看落花流泪,那是怎样的忧伤情怀?那情结是文人强加给落花的吧?就像桃花总会结果,麦子总会成熟一样,花在风雨之中飘落,或许那时的我认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把那些花瓣和着泥巴,做成锅碗瓢盆的形状,放在窗户上,天晴了它们就自然风干,我和小伙伴们拿着那些泥塑玩游戏。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美丽的梦想,但因为接触的社会信息不一样,梦想的就不一样。六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家里的每只鸡每天能下两个蛋,这样我和妹妹就可以偷吃一个,或拿到货郎那里去换花发卡和豌豆糖。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样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它其实就是人生的一个隐喻。
雨天里,父亲坐在桌前教我和妹妹玩扑克牌,母亲做鞋,或纺纱织布;奶奶会把家里好吃的翻腾出来,炒蚕豆给我们吃,炒芝麻,炒红薯干,实在没有吃的,就挖一升小麦,炒小麦苞花给我们吃。那些东西炒熟了特别香,香味从瓦缝里冒出去,顿时,我家廓下的窗户上一字排开,趴着一溜溜的小男孩,一色的拖着鼻涕,脏稀稀的脸。奶奶只得给他们每人发上一小竹筒。
雨天的饭桌上比晴日里要丰盛许多,一家人闲下来都忙吃的,用栗炭炉子烧的藤菜火锅,“沽沽溜溜”冒着热气,飘散着腊肉的香味;饭烧香了的味道在瓦屋里弥漫,也传进我们的鼻子里。奶奶拐着粽子脚在厨房里忙活,我们一溜烟跑过去,趴在灶台上,奶奶揭起锅盖,乳白色的蒸汽冲上了屋顶,米饭上面,贴锅蒸着一圈巴掌长的黄姑鱼,起着一层黄橙橙的壳,香味一下子扑过来,我们等不及黄姑鱼端上桌子,就用手抓着吃,黄橙橙的黄姑鱼上立刻印上了黑色的手印。奶奶把我们的手拍一下:“好吃的鬼,洗手去。”我们只得笑哈哈地又放下,在脸盆里胡乱地洗着手。黄姑鱼的香味满口漫溢,那是我童年的美味。
母亲织布的声音“哐当,哐当”穿过雨雾,现在回想着那声音,更像一个前世的梦境。弄巷里有小伙伴用石子砸在屋顶上,那是呼唤我的暗号。我在瓦屋里待不住了,撑着红纸伞在野地里奔跑,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春天里,屋角的砖缝长出绿色的植物,我把它摘下来养在瓶子里。随即得到一种启示,于是异常兴奋,我和妹妹于某一个下午,偷来许多红花草籽种,我们把它种在床底下,壁缝里、墙根下,只要是人不常走的地方,我们都种上了。这事过了许多天,我们都忘记了,突然某一日醒来,家里遍地长出绿色,床底下密密麻麻的就像田野。我们在欣喜之余,狠狠地吃了一顿奶奶的“黄鳝面”(奶奶用竹枝打我们)。
刮风的夜晚,瓦屋发出沙沙的响声,树叶遮住亮瓦,屋里潮湿幽暗。半夜里,一声怪叫把我惊醒,在朦胧的微光中,看见一只小老鼠正在咬噬我的衣服袋子。它对目标掌握得非常准确,我口袋里有葵花籽的碎屑(幸亏那些葵花籽被我吃掉了,否则我要后悔莫及)。我为了看它精彩的表演,竟然没有出声。老鼠和我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考验着各自的毅力,最后我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的好奇心导致了严重后果,第二天早晨发现衣服口袋破得不出样子。
与此同时,猫在屋脊上打架,为了捍卫它们神圣的爱情。它们招式凶狠,战争激烈,把瓦片弄得“哗哗”直响,发出凄厉的惨叫。而老鼠们有些在咬我的衣袋,有些在我床头的草垫里躲藏,它们打地道战,打游击战,把我的袜子藏进了它们的巢穴,又伺机对蚊帐和衣柜发起进攻。猫和老鼠在我童年的乡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猫对老鼠也时有进攻,但那好像都是为了虚张声势,很少施行实质性的抓捕。它们一个在屋上,一个在地下,各自为政,和平共处,当然偶尔也有老鼠撞进了猫的嘴里,那时猫会得到奶奶一条黄姑鱼的奖赏。
关于瓦屋的记忆当然不只是雨天,瓦屋的晴天也是安静的,相比我现在生活的县城,瓦屋甚至是寂静的,但寂静不是寂寞。那种寂静里有一种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有一种温馨的气息,生活在瓦屋里的人是愉快和充实的,虽然物质生活匮乏,但一家人在一起,每一个微小的快乐都是发自内心的,都写在脸上,内心深处没有烦躁和焦虑,就像有一种神圣的佛光,浮动在瓦屋的深处。
白晃晃的阳光从晶字形的亮瓦里照下来,我和妹妹面对面坐在清凉光滑的地面上走石子棋,我们用石子在地上画一个公鸡进笼的.棋盘。我们面对面坐着,皱眉,故做沉思状。妹妹突然惊叫:姐姐,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我看着妹妹,笑:你的眼里也有我的影子啊。那影子印上去,长根了,再也没有出来。
晶莹透亮的石子是山溪里拣回来的,圆润光滑如玉,不知被溪水打磨了多少年才变成的样子,石子握在我们的手里,随着脑袋的思考而不断地搓动它,使它如有生命之物一样温润和灵巧。也有五粒子为一付的玩法,把那小石子变幻着往空中抛,那是小时候流行的一些游戏。
阳光像三束火焰从屋上射下来,清亮的光线中有许多细小的灰尘在舞蹈。阳光缓缓流动,只不过那流动我们看不见,它常常从桌子边不经意就流到了门边。我们一开始也是坐在晶字形的阳光下,就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阳光跑了,阳光跑了,我们也换个地方,我们撵着阳光跑。
鸡喜欢在中午的时候下蛋,它从鸡笼里跳下来,“咯咯咯”地向人报喜,我和妹妹赶忙跑过去摸鸡蛋,如果奶奶在家是不让摸的,奶奶说,摸热蛋鸡容易翻窝。热鸡蛋摸在手里好舒服,暖暖的,光滑滑的,恨不能放在嘴里啃。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每天中午准时赶在鸡下蛋的时候回家,把鸡蛋放进猪食罐里,奶奶炆猪食的时候,鸡蛋便熟了,我和妹妹偷出去坐到后山坡的草坪上吃。
奶奶每到夜晚就给我们讲故事,编织一些美好的梦。其中有一段话我记的很清楚,奶奶说:明年把鸡卖了买一只鹅,后年把鹅卖了买一头猪,又把猪卖了买一头牛,再把牛卖了买一台手扶拖拉机,那时候你们就长大了,开着拖拉机把全家人都带到太湖县城去玩。
在那样安静的夜晚,我和妹妹沉浸在美丽的遐想中,仿佛全家人都坐在“嘟嘟嘟”的拖拉机上。现在想来,我的奶奶是多么幽默和乐观。
奶奶一生连拖拉机也没有坐过,就已和瓦屋一起沉入了时光深处。
靛青的瓦屋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已经变得灰黑和破败,在时光的风雨中摇摇欲坠,瓦屋已经从寂静走向了真正的寂寞,那些温馨的往事,仿佛前世遗梦,就像被遗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