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巡案的散文随笔
两座峭壁之间,夹着一条涧,也就是河道。从前是水在这道上走的,现在走的却是人,据说:不晓得从何时起,“风水”变坏了的。不过,夏天一来,山洪也就从天上奔下,发怒的伸跃着,咆哮着,于是房子冲掉了,牲日仲掉了,甚至人也要被冲去。总之,这是只合水里边走的,假如有人一直在这祥的道上走三二十年,那也许会发狂或麻木,因为上面永远只见一线的天空。
但现在是更糟,天忽而晴,忽而落霏霏的细雨,忽而又是雾从峭壁上堕下来,把人连头带脚的吞了去,这样就连那一线的天空也难以看见。
只有微小的水珠冷冷的打到脸上。
后来爬上崖去终于找到了一个村落。这村庄的名字很古怪。村头有一庙宇,建筑颇整齐,虽然不能构筑得更大。这庙的名字更古怪,古怪得难以记忆。
闯进那庙的大门,廊房里便探出一个头来,随即脸上带着慌张又缩了回去,也许那头误把我当成什么体面人物了,譬如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国王的。后来一想,他所惧的未必是什么国王,恐怕倒还是名目繁多的什么员之类。
但是我并不因不被欢迎便退出来,正所谓“人到难处,便讲说不起了”。虽然只是这么大的一个“难”。
正因着那胡子——因为我只看见那胡子——缩了回去,证明廊房里有人在,便也不管忌讳,就一头又闯了进去。原来“廊房”里不但有神而且还是一个“学馆”。
殊不知,这就造成一谭—仿佛果戈理的喜剧的——悲居吐。
一脚踏过去,首先使十几个蒙童大吃一惊,哼哼呵呵之声忽然停住了。生怯怯的打量着他们意外的客人。
那胡子,现在已经看的清楚,虽然充作“书馆”的“廊房”是这般海暗。胡子是一个细长身材的人,约有一把年纪,着老蓝土布袄袍,黑马褂。这套衣服数年后的令日,便依格被颁布作礼服,正被期待着拯救“时艰”了!可是那时候,大概还没有研究出来有这么大的效用。我又想起他那条辫子……不错,那老先生是有着一条梳得极光滑的辫子的。他脸也是长的,瘦的,却满有血色,眼珠子同八字须也都光亮,不似文弱夫子。觉得很面善,起先纳罕着,后来突然心窍大开,原来幼小时曾认识一位经营杂铺的经纪人,两人生得竟有那样相像。
那老人(应该尊敬那一嘴好胡子的)从坑上爬起来,失措的望着我,井且让我坐,还递过来浑名“状元吹”的竹根烟管。而他自己已却呵着腰,似乎就要坐下,似乎又怕着火烫,一面大声咳嗽,语无伦次的又吱咕些什么,大约是他的困苦之类,便出去了。
他一走,十几个蒙童就啾啾起来,且有人做鬼脸,有几个已经聚在一起,在“咬耳朵”(说话)了。凡是在私塾的书里寻觅过“黄金屋”的,总该还记得这是一种怎样的乐事。
吸着“状元吹”,不晓得什么地方别致,觉得这里新鲜,仿佛倒溯上去若千年,耽搁在历史的天地间。连这所在的空气都饱含若浓烈的'色彩似的。
炕下有一方火池,很别致的,同寺院的香池差不多。但是“浓烈的色彩”并非从此起。继续在房子里找了一番,正也同外国来的“游历家”一样,有着马上寻出一个特点的希图,于是有了新的发见,就是白头巾。
每一个孩子头上都裹着白头巾是什么意思呢,起初以为定然是一种习俗,或者有某种神秘的意义。但孩子却*了,说是不单吃羊肉,且更爱吃猪肉。
我不曾见过,然而世界是这样大,又是这样层出不穷的翻着新花样,也许已在这儿发见新奇的习俗了吧。
我很快活。
可是一想这些孩子,从早甄晚哼哼呵呵,悲切的念着经典,都在觅以前的所谓“黄金屋”,这又是使人颇觉不快的。
“那胡子是什么人?”
“老师,书记。”一个孩子很有声色的回答我,
“什么书记”,的确莫明其妙。
那孩子低下眼去,想了一下说,“嗒,总是,总是一个—官。”
进来一个青年汉子,他怀恨的望着我,假如可能,他会暗暗守候在搁沟里,将人做掉的。但现在他却哀求着,破破碎碎的说村上有多么苦,且连“高抬贵手”的话也都讲了出来。
心中一阵苦涩,我走出了奇怪的庙宇,总算扮演了一幕“巡案”。一阵雾正从头上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