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香飘知多少日志
新年,总给人带来许多期盼,也给人带来无限的惆怅。
妻子离春节还有十余天,就开始里里外外地张罗。我笑她,儿女们放假回来还早呢,你疯狂采购了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不搁坏才怪呢,何况我们今年还是要回老家过年,用不着你瞎忙活。妻子充满怨责地说,要回你自个儿回吧,跟了你20多年,哪一年不是陪你回老家受罪?如今儿子、女儿都大了,回去住就更不方便了。活了半辈子了,也该有我们自己的春节了。妻子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往年每年的春节,我都是带着老婆孩子,回到百里之外的乡下去,一家四口挤住在一张旧式的老木床上去睡。这张百年老床,据说是曾祖父留下的,后来就传给了我的父亲,自然也就成了我父母结婚时的大床,日后又先后承载了我们兄妹四个打打闹闹的童年时光,可谓是我们生活的摇篮,也是我们成长的见证,所以再旧,父母都敝帚自珍没舍得拆掉。
去年儿子回老家,就一门心事地研究起这张大木床来,看来看去,最后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兴奋而又新奇地对我说,爸,这张床,应该算是咱们家的老古董了吧,你看那精雕细镂的床檐,上面的花鸟鱼虫依稀可辨,还有那做床的木料也是上等的,应该是檀木吧,这么多年仍能保持得如此完整,陈旧朴素中却也能透露出古色古香的韵味。儿子正上大一,对*电视台的“鉴宝栏目”情有独钟。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你爸和你叔小时候没少尿床,那床板木料都被他们尿朽了,居然能让我宝贝孙子闻出古色古香来。说得在场的人无不捧腹。
每次回来,母亲都把大床铺得板板正正,新的被褥,新的床单,新的被罩,新的枕头,新的毛巾,床前还整齐地摆放着新买的拖鞋,还有涮洗干净的尿盆。我知道这些都是给素爱干净的妻子准备的。
尽管如此,农村和城里的巨大差异,还是明显让妻子无法适应。要卫生间没卫生间,要洗浴设施没洗浴设施,光生活带来的种种不便和不习惯,足可以让过惯了城市生活的妻子生出一肚子的怨气来。这些年来,也真难为她了。
不久,父亲从家里打电话来,说家里的人都挺好,年货也早就置办齐了。你们如果工作忙,也就别回来了,只要你们在外都好好的,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
说是这么说,可我知道,父母的心里,是多么渴望我和在南京工作的三弟都能携妻带子地回来。岁岁年年,父母在日渐衰老中,日日所盼的,不就是儿孙满堂地陪着过个热闹的春节吗?
我决计带上已放寒假的儿子率先回去。到了老家,已经是灯火点点的黄昏。平整的新修的乡间公路,再无往日的泥泞,远处隐约可见的农舍间,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犬吠,但却再无熟悉的袅袅的炊烟,各家各户也都用起了液化气罐,再也不需烟熏火燎地过日子了。
母亲看到孙子,连忙端出各种好吃的,有山查条、糖块、香蕉、苹果,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各色点心。儿子难为情地说:“奶奶,我都大了,不再是小时侯了。”言下之意,现在不再喜欢吃这些东西,可是母亲依然一厢情愿地把这些她认为好吃的东西,满满地硬塞进儿子的手中。
母亲问,你媳妇没能来?我模棱两可地说,她在家等小然回来后,也许会一起来的吧?小然是我的女儿,正在南京一家医院里实习。母亲听了,怅然地就把给妻子准备的枕巾、被罩等物又收回到衣橱中去了。
儿子在老家最喜欢的'事,一是写春联、贴春联,二是跟着我二弟家的侄子到河里钓鱼。
每年父母亲都会从集上买来一卷红纸,让孙子、孙女写春联,他们觉得买现成的再好,也不如孩子们亲手写的中看,特别是邻居们夸赞的话语,更让他们乐得合不拢嘴。写完,母亲就用开水把面粉搅成糊状,孩子们则乐此不疲四处张贴。除了我们家的以外,还要为多年不在家的四叔、五叔以及二伯家堂弟的房子上也贴上。前前后后几十间房子,如今都是人去屋空,院子里则长满了枯萎式微的野草,也惟有在春节到来之际,在父亲的催促声里,才得以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靠着孩子们张贴的点点红色,才能让人想起彼此漂泊在不同城市里各自打拼的亲人,曾是怎样其乐融融相亲、相帮、相处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小时侯的我,就是在叔伯们的关怀照顾下一天天长大的。如今连一年难得的团聚,也渐渐简化成了除夕夜彼此电话里的问候。
到河边钓鱼则是偷偷而去,不能让老人们知道的,否则肯定去不成。母亲总会喋喋不休地唠叨,说城里的孩子哪像你们小时侯识水性,万一掉进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只好每次都替他们打掩护,说孩子们到邻家玩耍去了。
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小时侯跟着叔叔们下水捕鱼的欢乐时光,那时候鱼多水深,山清水秀。虽然生活没有现在好,但血脉相连的亲情足可以抗拒一切苦难。
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到城里打工挣钱去了,留守下来的大多是妇孺和老人。那原先赖以生存的一亩八分地,不再有人当成唯一的谋生渠道。老家,已经冷落在生活的忙碌中。唯有在春节,才成为寄托情感的归宿。
有时我和三弟也时常劝父母,要么跟我到县城去住,要么跟三弟到省城去住,这样也省得我们每年都回老家来了。父亲连连摆手说:“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和你娘哪儿都不会去。如果我们不再此坚守,恐怕若干年后,下面的孩子连老家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知道。那些长眠地下的先人们,甚至连个烧纸上坟的人都不曾有了。而且,彼此天各一方,血脉亲情如何依傍、如何体现,下面的孩子们之间,也会是对面相逢不相识啊!”我和三弟亦如父亲般感慨了一番,对父亲的固执不再相劝,心中却也平添了几分感慨和酸楚。
夜深了,父母仍坚持熬着看春节联欢节目,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等着他们的三儿和最小的宝贝孙子。外面辞旧的爆竹声早已响成一片,异彩纷呈的烟花装点着村子清澈的夜空,所有城里的热闹,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如火如荼地上演。儿子和二弟家的侄子都跑到外面看热闹去了;外出打工回来的二弟,也和平素交好的一帮朋友喝酒叙旧去了;独我陪着父母盯着电视里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春晚,心里却想着实习中的宝贝女儿还能不能如期归来。三弟是除夕晚上才匆匆带上八岁的侄子从南京乘火车连夜赶回来的。三弟立脚未稳,父亲就不停地催促我们弟兄三人,和往年一样一同去各家各户逐一拜年。
早些年回老家拜年,每到一处,左邻右舍总会扯着我和三弟的手久久不愿放松,不断嘘寒问暖地打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那种阔别后再次相见的亲热,溢于言表。他们回拜父亲时,也总会艳羡地夸奖:“老哥,你看你们家多好,出了两个大学生,都在城里干阔事。”每当此时,父亲就会“呵呵”地开怀而笑,然后回头对二弟说,“当初,你如果也像你哥一样努力,还能落在家里出笨力吗?这正是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显然,我和三弟在父老乡亲眼里,在父母的心目中,早已经成为别人效榜的楷模。
可是,随着村里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有的积年不回,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分别在城市里摸爬滚打,渐渐也在城里买房买车地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故大家对这种久别后的重逢已然习以为常。再者,大学生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每况愈下地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只要兜里有钱,如今谁羡慕谁啊。
我们兄弟三人,从村东转到村西,没用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父亲交给的任务。二弟说,你们先回吧,我去打麻将了。打麻将一向是村里老老少少绝大多数人的嗜好,一路走来,已经遇到了好几桌。我和三弟上前分别打招呼,只赢得对方简洁明了的浅笑,或者微微的点头致意,使得我和三弟悻悻然尴尬而归。
中午,妻子带着女儿风尘仆仆到来,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看着儿媳妇能来,父母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知足的微笑。
我和妻争着下橱,却都被母亲挡了回去,她说我们不熟悉家里的情况,呆在厨房只会添乱,还是安心陪着你爸唠唠嗑吧。飘香的菜肴四溢出浓浓的亲情,团圆菜、团圆饭、团圆酒,把母亲忙活得不亦乐乎,我们喊她一起吃,她一如既往地用“不饿”搪塞。看着母亲进进出出地张罗,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甚至想,还不如我们不回来呢。
初二的晚上,我们兄弟三个其乐融融地陪着父亲打了几圈麻将,自然是父亲战果颇丰。母亲立于一旁不停地催促,他爸,别打了,孩子们明天要走了,就让他们早早歇息去吧。
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想日渐年迈的父母,对老家这块土地的眷恋,还能坚持多久?想我们兄妹几个,往后如何担当起照顾他们的责任?想彼此的手足情深、血脉相继的缘分,难道只限于这屈指可数的几天的欢聚?想我们的后代,难道真的会在斗转星移的时空切换中,渐行渐远地终成陌路?
迷迷糊糊中,居然渐入梦乡。依稀听得母亲蟋索而起,只见她用力从鸡舍里拽出那只唯一的芦花母鸡,干净利索地宰杀开膛,然后投入锅中炖煮,玉米秸秆的火光在风箱的伴奏下明明灭灭,母亲疲惫的脸庞,在烟火的熏烤下愈加憔悴。在阵阵飘香中,我双手捧书,专心致志准备着高考的功课。母亲把鸡汤端到我的面前,轻声地说:“儿啊,趁热喝了吧,养足了精神,才能考出好的成绩来。”我含泪接过,一饮而尽,快步迈入考场,下笔如神。正得意之时,妻子用力晃动着我的肩膀:“该醒了,好像母亲半夜里就起床了,该不是给我们准备早餐了吧?”
我一跃而起。可怜的母亲,已经把熬了大半夜的鸡汤一碗碗盛好,热气腾腾地摆放于餐桌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