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片断心情日志

  (一)

爷爷的片断心情日志

  我的小学之一

  花花世界。政治文化中心。时代的温度计。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山洼哟。

  爷爷,在那里当炊事员。

  那儿有各式各样的办公桌,各式各样的铅笔、毛笔、墨水、小刀和文具盒。那儿有整整一个供销部。柜台里,陈列着一些单调的食品,低档香烟,廉价米酒和一两种自上海、自北京、自武汉最新泊入的,不曾见过的东西。那儿有医疗室,榨花生油坊,那儿竖着几根高高的杆子,杆子上常常飘着,一面并不很鲜艳的红旗;杆子上安装着,召集的和发布的喇叭,美妙歌声的喇叭。

  大队的支部在那里。

  我的小学,居然也在那里。

  我的小学之二

  爷爷在那儿当炊事员,谁会想像得出呢。爷爷,居然在那里当炊事员。

  开学了,我可以在那儿整日地雀跃、飞舞、无所畏惧。放学了,放学就要回家,那样子会显得多么急切,急切里似乎还有,一丝儿莫名的孤寂,和落寞。他们多么可怜啊!可是,那是他们的事情,我管不了了;至于我,放学回家,全在于我一时陡然的兴致,或者说,我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放学的概念。假使有一天,我被放学的潮水裹挟而去,一哄而出了校门,那是因为我接二连三地梦见了山里的蘑菇,高梢上的鸟窝和快要熟透了的山地里的西瓜。还有一种可能,外公会照例地来到我家,我担心我会错过他手里的筐子,错过星夜里或者雨夜里,他积蓄了好久好久的,冗长又冗长的神话。

  更多的时候,我选择留下来;留在我心爱的小学里,留在这个斜阳散淡的山洼里,这个烟雨轻飞、碧草如丝的山洼里;朗朗地读着,爷爷悄悄塞给我的小书儿;做家庭作业,陪爷爷吃饭,过夜;听,爷爷擦了又擦的老牌收音机;任爷爷的澡巾和澡液,飘过,我小小的身体。第二天,晨星映在窗格子上,我在山泉叮咚里醒来;我是到达学校的,最早的学生。

  噢,我的小学,我的山洼哟,我的巨大的空寂,我的辉煌的殿堂。你已镂入我的骨头,我会把你带到死亡里。你的光影,你的气息,可以做寂灭者的衣裳。

  爷爷,爷爷在那儿当过炊事员。

  (二)

  爷爷的老屋

  双间。一个单间靠东;一堵短墙,以大约三分之一的比例,精细地将它分割着。后半单元,无窗,光线神秘地幽暗着;爷爷的米缸、油瓶和一些或完好着或残缺着的泥罐,挨壁依次围放在那里。那儿永远是一则猜不透的谜语。那些泥罐好深,似乎什么都有。我总是想偷偷地溜进去,使劲揭开它,把我的小手,我的小脑袋一齐挤进去;探,不停地探。

  前半单元,嵌一山穴似的'松窗;可以漏月,漏太阳,漏雨,漏风,漏远山的蝉唱,漏春夜的电闪。那儿是爷爷洗澡和睡觉的地方。一桌,一柜,一躺椅而已。

  至若另一单间,建构相当;不同处在于,分割均等。事后我认为,这体现了爷爷幽深的、细腻的人文关怀。每至昏暮,爷爷便要早早地将我家的老黄牛,牵入这个单间的北国,尔后,爷爷便要在那南国烧起向晚的炊烟。

  老黄牛,横卧下来,反刍着。提灯照去,永远是———

  那一堆,化也化不开的,疲惫和忧伤。

  (三)

  独 守

  老屋本不止两间。爷爷的卧室以东,是我家的柴房和废旧古物仓库。比爷爷的空间大得多。再以东,参差隔着几户人家,是我家的新房。噢,我,我哥哥,我姐姐,我弟弟,我父亲和我母亲都暖暖地,凉快地,说着话,笑着,在这个新生代的皇宫里。

  我们都似乎忘记了老屋,独留了爷爷在那儿把守。每念至此,我的心口便不由地闷得慌,寒得哆嗦。有一件事是一定的,爷爷,在老屋里,寂静地得着感冒,或者心痛,或者彻夜地咳嗽着,或者跌入远古,或者凄然欲泪,于不可知的将来,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至今,浑然无知。

  (四)

  两张旧画

  最是向晚,村子里泛着一派幽微的光丝。爷爷总是汲了一小桶一小桶的井水,微颤着,来回穿过蝉声,穿过杂乱无章的小树林,拐三个弯,就进了他的老屋。

  最是霜晨,鸟声廖落。爷爷的木门,钻心地一响。他反复地用他的粗糙的手掌,熨着,熨着那布丁满结的衣裳;他熨平了,复又反复地掸着襟袖上的灰尘。

  我听见他在咳嗽。

  (五)

  新 屋

  爷爷,自然是另一家的人。爷爷似乎分明感到了什么么?爷爷终于在他大去前的几年,到我家来了。

  爷爷到我家里来了。爷爷整个白天都在我家。整个白天,我都可以看到我的爷爷了。从前,我总要趁着晌午空寂的野鸟之声,悠悠的,挨家挨户地,嬉戏过去;腻了,定会忽地一闪,闪进,爷爷的门框,去贴一贴他的背,去抱一抱他的肩臂。

  可是现在,爷爷到我家来了。爷爷整个白天都在我家里。整个白天,我都可以看到,我的胖胖的高高的爷爷了。虽然一到傍晚,爷爷烧好晚饭,刷完碗筷,喂饱小猪,关好鸡埘,就会回到他的老屋去;虽然晚上,我不能睡在爷爷的床上;但是,爷爷到我家里来了——

  这是多么迷人的音乐和图画,这是多么磅礴无声的力量啊。

  爷爷到我家来了,后又去了,他那样淡朴而又那样深情,那样安谧而又那样庄严。他的每一声轻唤,都是哺育和灌溉;他的每一个琐屑的动静,都是巨流和高山。他将所有狼藉的柴禾,一茬一茬地,斫齐;一把一把地,扎好;他要把它们,一堆一堆的垛起来,称心如意的摆开;让阳光打一打,让风吹一吹;然后,火红地,塞进生活的灶膛。

  爷爷走了。爷爷走的时候,心里边没有风霜,一定没有,我想,我坚定地想。

  爷爷幸福地走了。

  那可以享用,可以酝酿,可以消解亦可以熔融的时光———

  留下来,继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