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是一棵麦子散文

  前世,我是一棵麦子吗?

前世我是一棵麦子散文

  一直想写一篇文章给儿时的麦子。可一拿起笔来,心里就有种慌乱。此刻,不知该从哪个方向着笔。是我忘了麦子,还是麦子将我忘。时光面前,忽然觉得它只是我的前世了。

  坐在水泥浇筑的高墙内,好多年都没看到过麦子。我想麦子了,我想我的前世了。看不到麦子,这些年,就一直觉得心里有些许的空。麦子的返青、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小满、收割……这一茬茬往事,似乎都是曾经了?记忆里,那一棵棵麦子,那一场场麦事,仿佛只剩下薄薄的影。

  都六月了,外面的世界该是一片阳光灿烂倾城的,而这个季节,窗外偏偏都是雨声。六月最怕有雨,雨里,我不知道今夏的麦子,在那个曾经的地方可安好。

  许久未见了。不知道年少时的那些麦子,还能不能认得我?不知道青梅竹马的田间,它们还能否想起那个从泥土里走出去的瘦弱小男孩。小时候,一起摸爬滚打过的那一份亲切,不知道现在麦子是否还记得住?那时的麦地,哪一块土里不曾留下我年少时欢快的影。也许,安逸的生活最容易将记忆打败。那么多年不见,儿时的土里是不是还埋藏着我茂盛的记忆呢?我儿时的麦子啊,是不是还如当年那样青葱而静美,单纯而热烈?

  六月已来。这个时候,全村的人又一定是早早都要出动了吧。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叉把扫帚,扬场锨……这一刻,哪一个又能停得下来。怕是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只赖在飘雨的窗前,守着一份胡乱的想象思念。这样的季节里,乡下一定是连布谷都要忙得上一声下一声地浅唱低吟了。

  一到六月,学校就要放假,放假回家收麦子。差不多,一放就是半个多月,有时甚至还要长。那时,麦忙假只属于乡村,从来不属于城市,城里没有麦子。放假了,我们只顾欢天喜地,而父母们却要心事重重,因为麦子。

  我们那里多山地,水土流失得快。所以,只能种麦子。麦子之于农人,仿佛就是他们的.孩子。就像海子说的,就像他们的心上人。彼此间,有一种谁都无法割舍的爱恋和偎依。从播种那天,亲人们就眼巴巴盼着,盼它一天天长大,盼它一天天饱满,盼它一粒粒归仓。见它弱小,便增之营养;见它枯涸,便灌之以水份;见它病灾,便守之于左右。朝伴夕顾,无一刻不为之焦虑与欣喜。直到它枝繁叶茂,长大成人。

  六月来了。每一年,我都要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如何割麦子。母亲手疾眼快,一镰一镰把麦子揽进自己的怀。那时,我们一直崇仰父母,就觉他们的胸怀特宽广。母亲割麦子的姿势很特别,先前是半弓着腰,然后是半蹲下身子,后来一点点地跪下来,然后是匍匐着向前爬行。见母亲累,父亲总是催促母亲停下来。母亲不肯,说这样和麦子贴得近,跪下来爬行着比较舒服。太阳很大,更毒,母亲的胳膊和脊背,早都被晒脱一层层皮。许是习惯了,母亲从来都不说。几天之后,大家似乎都学会了母亲这样一种姿势,一步一步向前跪着爬着蠕行。这是我有生来最不能忘怀的一种姿势,也是天地间最优美和尊贵得让你想流泪的一种姿势。它几乎容纳了朴素的父老乡亲所有的纯良与隐忍,仿佛一个虔诚的朝拜者,正以一种超出信仰的力量,在神赐的大地上匍匐前行。这种姿势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一想起母亲和众乡邻们以这种姿势去收割麦子,收割希望,我心里就酸酸地想哭。不只是敬佩,更多是心疼,是不甘。心疼母亲,心疼那个刀耕火种的岁月。那时就想,什么时候,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从此不再跪爬着收割自己心爱的麦子……

  那时,家里人口多,几乎年年要透支。每到麦子熟透的季节,母亲天不亮就把我们兄妹几个从被窝里拉出来,去南大湖认领麦地。母亲很贪婪,每回都要认下十几亩。母亲没白没夜地割,我们跟在母亲没白没夜地捡拾。清晨有露珠,中午有烈日,夜晚有蚊虫。母亲不怕,我们也不怕。麦秸上一层浅浅的锈,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麦丹。黑黑的,粘粘的,不小心就擦抹得一头一脸。割完几分麦子,每个人都仿佛是从战场上败下阵来,一个个谁都分不清谁。这样的艰苦里,一家人相互地看着笑,一群人相互地看着笑,笑得岁月都苍茫。中午,是麦子收割最佳时候,镰刀闪着银光掠起麦子嗤嗤叫,大老远就能听得响亮,那声音带有一种母性的热烈。母亲脸上的汗滴落在匆忙去来的刀柄上,就像一场场黑雨。母亲手掌心磨出的血泡,在汗水里浸泡着,我想那一定是蛰疼得阵阵钻心的。母亲依然很认真,时不时回眸看着我们笑。她真的太乐观了,她把勤劳当做一种享受。怕我们困,母亲常在麦收时讲故事给我们听。母亲的故事很少,只有狼外婆这一个最生动,也最好听。即便听了好几遍,也一直希望母亲讲下去。母亲边割麦子,边有声有色地讲。有时,听得我们直想往麦垄间躲藏。

  夜晚,大家仍要借着星光,割到深夜里去。累了,就下意识地趴在麦捆上小睡一会。蚊子已是不怕了,那样香甜的觉,谁又曾想起会有蚊子来。渴了,咕咕咕咕地喝几口井凉水。饿了,咔哧咔哧地嚼几口煎饼卷大葱。我们小孩子是熬不过夜的,吃的时候便吃,睡的时候便睡。看我们热得不行,母亲时不时还要跑过来给我们扇扇子。看着面前一棵棵饱满成熟的麦穗,即便是再累再热再困再饿,也怕是无所畏惧了。只要收成好,他们就把喜悦和快感写得满脸都是。

  天热不可怕,就怕六月有雨来。雨来了,淋湿了麦子,也就淋湿了父母这一年的希望。那时的每一穗麦子仿佛都是他们的孩子。只想它们长得饱满,长得结实,能安安稳稳地颗粒收进仓。小时候,常会遇见这样的雨天。男女老少,都会不要命地去抢场抢麦子。有一年,雨很多,下了十几天。麦子在水里倒伏着,生出了许多芽子。那一年,好多人都站在麦田边和麦场上啜泣。那一年,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

  女人们忙着割麦子,男人们忙着拉麦子、铡麦子、翻晒麦子,孩子们也忙着捡拾麦穗,或是送茶送饭。那样的一个季节,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闲得下来的人。那时没有拖拉机,也没有脱粒机,牛车和驴车是最先进的运输工具。田间、地头、路边、打麦场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好不热闹。场上的麦子能堆成一座座小山。大家都聚拢在一起,铡麦,翻晒,碾滚,扬场,上垛,收仓……他们劳累着并快乐着。多美的一幅收耕图啊!色彩斑斓,和谐温暖。碌碌声、赶场号子声、说笑声,一阵接一阵子来,奏出的仿佛是一场场欢快的田园交响曲。

  麦子收下来以后,大多是交了公粮。余下的部分,一半留作种子,一半按照工分的多少分到各家各户去。看着自己亲手收种出来的麦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欣喜。每家每户分得并不多,可那一份欢天喜地始终挡不住。小心地扛回家,然后一碗碗小心地量进自家口袋,然后一顿顿极俭省着吃。留一份美好在,心底便有一年年的欢喜与踏实。

  后来,地分了。后来,人散了。后来,麦子种得越来越少。后来,不再用镰刀割麦子。后来,那种欢闹的气氛,也一天天单薄……

  转眼间,二十年三十年就飞一般地过去了。而儿时那份热闹着的收割麦子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从那一刻起,就觉自己前世是一棵麦子了。每次见到学堂里有孩子无端的浪费,心里就会止不住地揪心疼。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里的一句话,说得真是到了极致。然而这些话,现在又有几人会往心里去?

  离开了那块土地。原本想寻一个别样的去处,过一段春花秋月般的美好生活。可是,我忘不了麦子,忘不了那一片血汗浸渍过的土地。那一份远离故土的惦念,哪一刻又曾停歇得下来。

  窗外,雨还在下。键盘的回声里,我仿佛听到镰的哧哧声音了。我儿时六月的麦子,是不是早已长大成人?牵念里,就觉自己就是那前世的一棵麦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