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井坝散文
自参工以来,每年都免不了填写各种考核表。当填到家庭住址这一栏时我常常填错,常常不加思索地写成南江县井坝沟社,而我户口簿上早已迁到了工作之地正直镇宝塔街。
这是为什么呐?每次重填之后我就扪心自问。
家在井坝!
我的思绪又飞到到几十里外的那个大巴山里普通不过的小山村。在波澜不惊锦鳞游泳的井坝水库闸门的边崖上,在苍竹翠柏之间有一座传统的长三间一头转的瓦房,那是我的老屋,我的老家。老家住着我的父母。说是老家是与我前不久买的商品房这个新家相对而言年长些。老屋就像一位正直不阿的历史见证人,默默而清晰记载着母亲的心酸与劳苦,也记载着我心酸而快乐的童年。听母亲说,建造这座老屋是1978年的冬天开始的。原来我们住在生产队里的公棚里,三间茅屋久经风雨已是摇摇欲坠。爷爷婆婆加上未出嫁的两个姑姑,这么一大家子的三代人就蜗居在三件茅草房里。逢上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接水的盆盆灌灌摆满一屋,屋里人的愁苦就如同雨水一样绵长。听爷爷后来讲,我们早先的祖屋原在一个叫公母田的地方,飞檐雕凤,气派堂皇,仅一间堂屋就能摆十张桌子还能跑堂。祖屋因为修井坝水库给淹了,又因为成分不好,一家人才被撵到生产队几间摇摇欲坠的泥坯屋里住。对于这些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我家原来还珍藏着祖屋留下的一片瓦,长一尺五,重十五六斤,前沿雕花栩栩如生,映射出一种大气磅礴和富贵典雅。在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加之我们家所谓的成分不好,前途渺茫人心惶惶,谁敢有建房子的奢望呢?然而就在一天夜里,母亲在一家人惊愕的目光中突然郑重地宣布:她决定修新房子了!
父亲受政治气候的影响生来胆小怕事,又一无粮二无钱,前怕狼后怕虎的他对母亲说:“要修你自己修,我可莫那本事!”言之意下不支持。爷爷双目失明三十余年,婆婆年迈多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姑姑们自然明白自己早晚是出嫁之人,也不想吃那份苦。虽然一家都反对,可母亲一意孤行。她说养个儿子,不给他修几间房子咋行?按农村的风俗,若果哪家没有两间像样的房子,儿子大了定亲都困难。晚修还不如早修!母亲性格爽朗,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绝不拖拉。
修房子可不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首先得选宅基地。那个年代请不起也不敢请看地基的先生,母亲就自己把宅基地选在靠河边的一块石鼓子地里,前面一湖波澜不惊,左右青山环保。母亲说那里地势低北风小,地基又稳固,是建房子的好地方。宅基地定了接下来就开始挖屋基。刚挖了三天,生产队长就来阻挡坚决不准修,理由是爷爷是富农成分不好。母亲就到大队书记那里陈述了我们家的具体情况,不修的话一家人实在没法住,说到刮风下雨时刚强的母亲也眼泪汪汪的。好在陈书记通情达理,对我们家的现状深表同情,不仅给队长打了招呼,而且帮忙批了建房手续,这样才得以继续修建。陈书记之所以这样做,据他后来讲是因为当时全国的政治形势已经发生变化,有些地方开始搞土地承包到户了,占成分的也开始“抹帽子”了,于是他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因为白天还要出工,母亲只得每天鸡不叫就一个人起来挖屋基。其时我刚刚四岁,母亲把我放在装些稻草的背篼里给她做伴。我常常在黑乎乎的夜里,看到四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仿佛一个个魅影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心里害怕极了,便把头蒙得紧紧的。母亲则独自一人在凛冽的寒风中挥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石鼓子,那铁石相击的声音宛如一首单调的摇篮曲伴我一次次走进梦乡
无依无助,持之以恒。母亲就这样挖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在坚硬如铁的石鼓子梁上硬凿出了一块可以建房的平地。这期间,爷爷婆婆年迈无力没帮个忙;姑姑耍小心眼袖手旁观;父亲更是连一块土都没有动过。七八年的冬天,对我们家来说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还没有开始挖地基时父亲给集体砍烧窑的柴滚下山岩摔断了手臂,当母亲在半夜里挑屋基时父亲正在恩阳河住院,而且现在还落下终身残疾。地基挖好了,就开始安地基修房子了。这就全靠娘的几个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二舅,三舅他们了。几个舅舅全是石匠。他们不但长期驻扎在我家打石头安地基负责筑墙,而且还从他们那里请了许多人来背土上梁。在当时请人做活不兴负工钱,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然而在一九七九年吃饭问题本来就严峻,要兴工的话吃饭问题就更困难了。这全靠娘的几姊妹接济,尤其是几个姨姨帮助最大。大姨四姨幺姨她们家里都比我们家要宽裕些。几个姨姨估计你拿的粮快吃完了,她又赶紧背来,这样一直轮流供到中途歇墙。
那时我才四五岁,只觉得一天有那么多人在家里来来往往,偶尔还有肉吃,真是无比的快乐。母亲肯帮忙,在地方上人缘好,单是在我们本生产队就有十几人是母亲牵的红线。因此家里兴工时,常常有人一连帮许多天的忙。头一天结束,晚上走时还忘不了对母亲说你用不着来喊,我明天来就是了。待下面的墙变干变白结实了,又该动工筑上面的墙了。又开工前的一天拂晓,刚麻麻亮母亲就赶到五十里外的雪山区去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只羊子,买了些粮食回来继续修房子。七九年春节前,一座长三间一头转的新屋终于落成了,父亲也出院了,土地分下户了,接二连三的'喜事乐得一家像喝了蜜似的。爷爷哼起了含含混混的小调,婆婆乐得笑瘪了腮帮,喃喃地说没想到没想到;母亲最高兴,干活的劲头更大了,走路踏得地皮咚咚地响腊月初九那天,我们一家牵猪赶牛,搬进了梦寐已久的新房。也就在这一年土地下户了,就在这一年我们吃上了白米饭,就在这一年杀了有史以来最肥的年猪。时隔三十几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扎多厚的肥膘把师傅的杀猪刀都给淹了顶,一时间在全队传为佳话
风景是培养出来的。刚修的新屋四周空荡荡的,风刮得屋脊呜呜响,冬天连雪花都能吹进屋里来。母亲就向别人要了好多树苗栽在房前屋后,不惜力气背回竹根子栽在屋角沟下。母亲常教育我说吃不穷穿不穷,好吃懒做一辈子穷。岁月洗礼,日月惠泽,母亲栽的那些孱弱小苗今已成材。连屋后我亲手栽的那几株柏树现在已是面盆般大小。斑竹成林水竹成片,冬青摇曳水杉婆娑,把老屋偎依在绿色的天然氧吧里。苹果,核桃,李子,批把,猕猴桃早就开花结果了。桃红李绿葡萄垂紫,杏黄桔橙梨子溢香,一季又一季的使我们大饱口福。时下鱼池埂上的草莓可是繁花点点?过几天母亲又要送来一篮子新鲜欲滴的红草莓!母亲像打扮自己的女儿一样把房子装点。每当上山砍柴割草看到有兰草花木兰花,总要挖回来栽在晒坝前。花草无言,下自成蹊。每逢花季,香远益清,沁人心脾。劳作之余的母亲有时会闭目深吸,怡然陶醉。这样一直到八五年老屋都未加粉饰,依然是土墙泥地,但一家人无病无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清贫但也其乐融融。斯是陋室,但家和万事兴,何陋之有?
老屋能有今天的规模,并非一蹴而就,是经过多次修葺的结果。七九年只修了三间正房一间退堂和猪圈;八五年修了牛圈和厢房;九零年打石板面了院坝;九二年拉石灰粉白了墙;九六年全家自砸瓦砾硬化了地板随着日子越来越好过,母亲每隔几年都要积蓄力量搞点建设。积劳成疾,每次建设之后,母亲总要平添缕缕银丝,几多病痛,以致提前透支了身体健康现在是眼花耳聋,腰酸背疼,手脚麻木,头昏脑胀,步履蹒跚,未老而先衰。
老屋从开始修建就给我带来无边的乐趣。最难以忘怀的是我和二姑家里表哥的玩耍。我们先在无人的地方烧一堆火,把火吹旺,旺到没有一丝烟雾,只剩下红彤彤的火石子,然后才把吃饭时偷偷留下来的几块肋骨,几片瘦肉穿在竹签上,放在火上慢慢地烤。一会儿功夫就烤得油滋滋的往下滴,那一股香啊直往鼻子里钻,待我们咽过三五次口水后才舍得撕一点儿一点儿地享用,往往一片小小的香肠都要吃好久
后来我在五里远的村校上学了,老屋又变成了我最温暖的港湾。那时候没有幼儿园,一九八一年秋未满七岁的我开始读一年级,启蒙老师是本家贺汉广,每天和我一起上学一同回家。可惜好景不长,二年级时汉广老师因未考合格被解除了,自此到六年级毕业都由李自春老师教。由于天生体质羸弱,当时我是当年生产队里读书的人中年龄最小的,个子最矮的,这就免不了受别人欺负。当时上学有两怕,一是怕学校旁边的狗,一是怕几个大个子半路上勒索我,向我要钱要吃的。我当年就读的小学校是解放初期没收的一户地主的坐落,中间两层木楼用作教室,两边分别是几家姓杨和姓李的农户。他们每家都喂着一条恶狠狠的大狗,硕大无比的恶狗甚至跑上楼去咬过不少学生,可不知为什么总是放任自流。每天上学我都是提心吊胆的,既不敢走前面也不敢走后面,别人往前跑就跟着往前跑,别人突然调头又拼命往回跑,很多时候被别人踩掉了鞋子都无暇顾及。逢上下雨飘雪,连头上的毛巾掉了都不知道,坐到教室里往往已是半身稀泥全身湿透放学了,我又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怕那几个高我几级的大个子拦着我不让我回家。陈建军有一次拦我,我一跑不小心把他的旧帆布书包拉了脱了线,李老师居然要我给他的亲外甥赔三元钱。在那只交几元钱学费的年代,三元零花钱显得无比庞大!我不敢向家里要家里也没有,只得放学后顶着六月间火辣辣的太阳,到处去挖一种俗名叫做麻玉子的药,将一颗颗麻玉子洗净晒干拿去卖钱,积攒了一期才把钱赔完。即便求学这样艰难,我也从未辍学,从未逃过一天课。因为在学校学知识对我有巨大的磁场,因为读书能排遣我的孤独与寂寞。后来稍大一点就接触一些文学书,我随着书中人欢乐而欢乐,哭泣而哭泣,忧伤而忧伤,奇怪的是忘记了自己的忧愁。但是忧愁却总是如影随形,不管人的境遇,不管人的周遭事情。这样,就唯有不断地去读书读书再读书这也感谢父母给我的倔强的个性,它使我在任何时候没有自轻。即便在以后的人生低落之时我也常常自言自语《简爱》中的话:“你以为我贫穷,卑微,不美,瘦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是从九零年开始逐渐离开老屋的。鲤鱼跳农门,那一年仅十六岁的我考上了巴中师范。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国的人口户籍分为农村户籍和非农户籍。非农户籍也即是吃国家粮,农民称之为“端铁饭碗”。当时只有国家工作人员才能是非农户籍,所以拥有非农户籍颇为神圣,“吃国家粮”是所有农村人最崇高的梦想。而我是生产队里考的第一个师范生,自然成为穷乡僻壤里的爆炸性新闻。然而也正是这个梦想断送了我本该美好的前程,以致遗恨终生。由于母亲的言传身教,我自小就学习努力,加之天资较聪慧,成绩一直很是优异。我们那时中考测试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生理卫生共七科,总分为七百分。我的数学英语化学三科都考了九十九分,听老师说本可以的满分的,由于试卷偶有墨团黑疤,致使卷面扣了一分,中考我以六百七十四分居然名列全县前茅。时任正直中学教导主任的方太宗老师把我请到家里为我饯行,老校长侯青龙亲自把我带到南江中学马政文校长那里对马校长举荐我说这娃儿有法念书。面对老家无数赞美的眼睛,我心静如水——是的,这就是现实。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家境和容貌让人羡慕,而当你无法拥有这一切的时候,你只能凭自己的努力赢得社会认同与尊重。否则,哪里会有你的立锥之地呢?然而由于家庭原因,也由于我太幼稚未能把握好自己的前途,在父母亲友的规劝下最终还是去读了师范。弹指二十年,我终究没有出人头地,真是愧对当年这些恩师。不知恩师们可否健在?我在这里遥祝你们身体健康!
自九三年师范毕业,我就一直在外地工作,一般寒暑假才回老家。经过这些年的艰辛奋斗顽强拼搏,二零零九年我终于在工作地方买了住房和门面,有了一隅栖身之所。加之原来买的一块地皮也转手获得一点存余,上可奉养父母下可哺育儿女。我们都来自偶然,都要回归自然,化作一抔黄土。只要衣食无忧,何不知足常乐?随着弟弟前年也考上了医科大学,一些人就纷纷议论说我家老屋的屋基风水好,所以出了两个读书人。但我心里清楚,这得感谢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的缘故。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屈服于他当时所处社会和时代,无论他本事多大,能力多强。历史总会把一些人不自主地推到风口浪尖塑造成风流人物,当然也会淹没许多本可以叱咤风云的俊杰奇才,不然怎么会有时势造英雄,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但老屋情愫依然不变。即使不能经常回去,每周打一次的电话是少不了的。这么些年来每当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都会脱口而出家住井坝,因为那里有生养我的父母有我的根,有我今生今世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