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苣菜散文

  姐让我带她去看牡丹,我应诺了。

苦苣菜散文

  牡丹园在郊外的一个小山沟里。家乡的天气变得越来越任性,前几日黑霜寒冻,沟里的核桃树惨遭侵袭,全然成了黑色的骷髅。这不,时值农历二月最后一天,正午阳光却锋芒逼人,灼热得人只想躲到阴凉处。

  牡丹园是残疾人开办的。参观券十元。守门售票的是一名男性侏儒,还有一名也是手臂有缺残的男性。没仔细留意他俩的长相,只记得皮肤比非洲人稍微白了点。他俩用非同常人的手,把一张、一张钞票收进去,又把一张、一张印满华丽牡丹的参观券递给游人。有人用异样目光扫视他们,也有人走过后悄声议论;然,谁也改变了他们作为地主的神气。你谁再高贵、再富有,又怎么样?在此地,你赏花的喜悦,是他们给予的。

  偶有来自乡庄的大妈,舍不得购票就说钱忘带了,守门的网开一面,就放她进园去。

  园子不是太大,搭理得倒是井井有条。里面不光有牡丹,还有未开放的芍药、月季、玫瑰等花卉,樱桃已经挂果,受前几日霜冻,珍珠粒大的幼果上留有斑斑伤痕。所幸牡丹迟开,幸免于难,各色花儿笑呵呵开着,不遗余力向春天展示最美的姿态,为游人显露花中之王的荣耀。

  爱美的女人、姑娘,换着姿势拍照,在花间流连忘返,恨不得把一园的秀色拥入怀里。看她们的穿着,照相时的表情,还有那双眸子里透出的风情,想必镜头中的她们堪比牡丹娇媚。

  也有不谙世事的人嘀咕:就看看牡丹嘛,还要出钱买门票,真是的。

  "这里不是公园,是残疾人创业园。不买门票,经费哪里来呢?他们要吃饭呀!"我小声说给姐听,也是给她们。

  一女子搀扶着老母亲进了园子,母女俩脸热得绯红。老母亲手脚看似不便,轻微的僵硬。女儿要给母亲拍照,母亲应了,站在了花丛中。

  "笑一下!笑一下嘛!咦,笑起来多好看的!"

  起初,老母亲拘谨,经女儿连声挑逗,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和牡丹花一样的绽放。

  为对付紫外线,我全副武装:墨镜、遮阳帽,还打起遮阳伞。里三层外三遮挡,鼻尖和露在外面拍照的手还是有些微刺疼。我自嘲:常在温室的人,动不动紫外线过敏,这都成废人了。

  看完牡丹花,在园子最里头找了一片小树林,歇凉、喝水、吃水果。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把斑斑驳驳的亮光洒在我们身上,清风徐来,令人神清气爽。享受自然春光的感觉,觉竟是这么美妙。

  "你看,这里苦苣菜这么多!"姐指着埂上密密麻麻的绿色让我看。

  近观,确是苦苣菜,有的才破土而出一两瓣叶芽,有的已经叶芽丰满。天干物燥,苦苣干巴巴的,粉绿中带紫的脑袋倔强地伸出裸露的黄土地。苦苣也是有春天的,即使是自生自灭,同样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它不会因为园子里有红花绿树而自卑、颓废。

  我建议姐,拔些苦苣回去。看了花,还收获了野菜,真真的不虚此行。

  我一手打伞一手拔苦苣,手指头被浆液弄得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土。蹲一会猛站起来,眼前金花飞舞。姐倒是不怕晒,大概是在乡村和太阳亲密接触惯了之故。

  埂上、浅沟,苦苣随处都是,一会儿就满了一大塑料袋。姐说她那里到处有,麦田、包谷地、荒地,苦苣哪里都生长。

  姐还告诉我,苦苣看起来不拿眼,苗一点点大,可根深得要命,你怎么除都除不尽。即使你今年连根拔掉,二年子就又长出来了。我恍然明白:苦苣这么皮实,原来是把根深扎在土地,霜冻才奈何不了它们。我知道,好多地方人用苦苣做酸菜浆水,凉拌苦苣也很好吃,还能清热解毒,农家乐一盘也得一二十块钱呢。

  出了牡丹园,我们边步行边等车。经过冶炼厂前方,路面成大下坡,车辆多了起来,时有大罐车和装载车"隆隆隆"地往复,震得路面微微颤动,有巨石险壁向人倾轧之感。我和姐小心地贴着路边行进。

  路旁是一家停砖场,运砖的三轮小板车出出进进,往返都是靠着场子一侧的`线路行走。小板车像忙碌觅食的小蚂蚁,来回匆匆,经过路人也不鸣笛,悄无声息地往复穿梭;上行时,得像爬行的黑色甲壳虫。

  忽地,迎面一点红色亮了我的眼睛——是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和男人们一样的开着板车。看女子相貌,不像当地人,倒有几分藏民的特征。她身着一件旧得发黑的红衣服,头上的藏蓝色半檐帽已经发白,脸上肤色是我在*见过的高原红。行至跟前,才发现她背上竟背着碎娃,那么小,至多三四个月,就像尺把长的玩具娃娃。孩子用布带紧紧扎裹在女子背上,两个小脸蛋被太阳亲吻着,小帽檐拦都拦不住。红衣班车无声地从我们身旁擦过,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把。目光追随她进了停砖场,才发觉场内还有几个干活的:有男人,有女人,也有一个背孩子码砖的年轻妈妈。女人身上的几点色彩,像荒野不起眼的野花,装扮着砖场荒芜的风景。

  红衣板车女卸了砖,又悄然无息返回来,空车走下坡速疾,眨眼就进了下方的制砖厂。我努力搜寻红衣女子,还没等看个究竟,她又出现前面在大路上,距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她约莫三十岁光景,五官平顺姣好,神情专注目,刚毅中透着一点淡淡的漠然。背上的孩子举着两只小小的拳头,不声不响的安静,母子(女)默契得就像一个整体。

  我悄悄吩咐姐姐赶快拿出手机,等红衣板车女走过时抓拍背影。我们擦肩时,我脱口说:"别晒伤孩子脸。"她目光瞬间与我交集,又马上移开,表情依旧淡淡的漠然。我忽然自责多嘴。我说话的初衷是什么?是怜悯还是关心?是说她对孩子照顾不周,还是说她狠心?她身为孩子母亲,谁不懂心疼自己的孩子?哪个母亲愿意让一丁点大的娃暴晒阳光?

  回头,她的车子已经走远。一辆加重的大卡车又"隆隆隆"地从她身旁经过,像凶悍的巨兽。我的心又是一阵紧揪。她可是相向违规行驶呀!

  我之前的燥热感全消,甚至为自己矫情心有惭愧。和红衣女子比,还有什么是可以抱怨的?若跟她一样的处境,我是否如她一样的坚韧?

  姐不住叹息,女子好可怜。

  我纠正姐:不是可怜!是辛苦!是不易!靠自己劳动换取生活的女人,不可怜。曾经在都市弄堂里看见的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成天坐门口诱惑男人的女人,还有坑蒙拐骗、不务正业的女人,才真正的可怜……倒是那个孩子,让人揪心。

  我忍不住说了一大堆话,姐没读过书,但我表达的意思,她会些微明白。

  回家,看塑料袋中苦苣,蔫得缩成了半袋。赶紧浸泡在水里,等叶子舒展。

  让姐调出红衣板车女的照片,并没有拍出想要的效果。抓拍正面,怕对她不敬,拍了背影,却是一道模糊的风景。

  看照片,姐又说红衣女子可怜。

  我能说什么?作为女人,红衣女子同样需要呵护,同样喜欢美丽,喜欢安逸美好的生活。她娇小的身材若是穿了合体的漂亮衣裳,模样定是可人。她知道或许不知道,牡丹园就在不远处,那里有醉人的春色,那里可以放飞心情,那里可以展露女人的妩媚,而她,哪里有一份闲情?也许,她的家在远方、甚至更远的远方,那里有她的双亲、有割舍不断的乡愁。她离乡背井,干着我认为只有男人才干的粗重活计,或许是和丈夫一道,为了梦中描绘的那幢漂亮房子,在家乡的土地上变成现实。她不舍嗷嗷待哺的婴孩留守在家乡,也不忍丈夫孤单在外,这才狠了心,让本该在摇篮里欢闹亦或酣睡的宝贝,过早接受风吹日晒的洗礼。也许,白天的忙碌使她和丈夫顾不上多说几句话,相遇时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是夫妻最好的情感表达。她看不见背上孩子的脸,背上的孩子也看不见她慈爱的目光,但她的背心贴着孩子的前心,流动的血液、心脏跳动的脉搏,便是母子(女)独一无二的爱意和情亲。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孩子的天堂。

  可想,当夕阳坠下、暮色四合,旷野一间简陋的工棚里,是红衣女子卸掉一天劳累后最快乐的时刻。昏暗的灯光下,她和丈夫温存相依,释去捆绑的孩子被爸爸轻举、玩逗、嘻笑……黑色的夜,因此而有了诗意。

  水浸泡后的苦苣,嫩生生地舒展开叶子。

  我把苦苣在开水里打个滚,捞进凉水冲洗,沥干水分,盛盘。看品相:根白叶绿,分分明明,清清爽爽。加上蒜末、红椒丝、佐料,泼热油,成就一道诱人的乡土菜。

  姐夹一子筷子尝尝,连连称赞。

  我细细品味:奇香!初嚼,脆而爽口;再嚼,微苦;下咽,口舌馨香,就连肠胃也是怡人的香味儿。

  姐和我边吃边数着苦苣菜的优点:廉价,纯天然,无公害,有益健康……如今,苦苣菜还进了酒店的台面。

  吃过苦苣菜几日,那纯朴的香味儿挥之不去。无故的,忽然起想牡丹园守门人,红衣板车女子,砖厂里的那些男人女人,还有那些吃苦耐劳的底层劳动者。他们,多像苦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