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香素淡,年华深厚散文
纵是素饭淡菜,却有深情可尝。
连续多日忙碌,好久没有回父母家吃饭。父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第二天是否有时间回家吃饭。她本想告诉父亲这段时间都不回去,但在临挂电话的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她告诉父亲第二天中午她会回家吃午饭。电话那头的父亲接连说了好几次,好的,好的。那些好的好的,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洋溢着父亲从心底里漫上来的喜悦高兴。就在一两分钟之前,父亲的声音里还只有克制、期待、害怕以及一丝一丝不容人忽略的失望。父亲又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父亲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她晚上不要熬夜早点休息就匆匆挂了电话。
回到家,父亲正在厨房里给她往碗里盛汤。母亲站在父亲左边,右手的食指一会儿指向锅这里,一会儿指向锅那里。“看,看,那儿还有一个芋头,快捞起来放到姑娘碗里,姑娘最喜欢吃芋头了。”父亲舀了一个又一个芋头放进手里的碗里,那碗里的芋头堆得跟小山似得,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父亲和母亲同时调转过头看着她,“够吗?”“够了,够了。吃完了再装。”母亲突然开始埋怨父亲,“是的,吃完了再装,你一下子装这么多,姑娘怎么吃?装这么满,汤撒到姑娘身上就麻烦了。”“还不是你说要多装点,装多了又怪我,真是不落好。”她看着父亲和母亲,也不劝架只顾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父母一辈子不知道拌过多少嘴,寻常夫妻大多都像他们这样拌着嘴热热闹闹地把日子一天一天踏踏实实温温情情地就过了下来。
父亲让她和母亲先到饭桌前坐着。父亲端着她那碗满得快要溢出汤汁的饭碗,慢慢地一步一步安定从容地从厨房间向她们母女走来。
父亲和母亲知道她喜欢吃芋头,所以每年他们都会在老家种上点芋头。除了芋头,别的蔬菜他们都不种。麦子稻子也早就不种,田地很久以前就转租给了别人。他们日渐老去,慢慢缺乏足够的精力去应对那沉重的田间活计。她让他们芋头也别种了,可是倔强的老人还是年年种一块不大不小的芋头田。那块不大不小的芋头田年年丰收,收获的芋头足足够从八月中秋吃到来年开春。
水芋头不如旱芋头好吃。水芋头口感不太糯,木木的,咬起来咯吱咯吱,硬得很。她喜欢吃旱芋头。旱芋头黏而糯,颇有入口即化的美妙意味。母亲常给她做红烧猪肉芋头吃,猪肉的香味在时间的熬煮中一点一点慢慢渗进芋头里,芋香缠绕着肉香,肉香包裹着芋香,本来寻常素淡的吃食不知不觉中有了厚重的滋味。每次母亲做了这道菜,她就顾不上腰间的尺码增加与否了。芋头吃了一块又一块,肉到却一块都没有吃。“吃点肉啊。”母亲招呼她。她还是不吃肉,只是吃芋头。“这芋头烧肉,芋头真的就是好吃。我给你盛了一碗留着,走的时候记着带回去。”母亲眉眼温和,有浓浓的牵挂。
她还喜欢吃芋头螃蟹汤。中秋时节,芋头上市,螃蟹也上市了。父亲会买一些螃蟹回来,就着自家的芋头,做一大锅芋头螃蟹汤。父亲刷洗螃蟹,母亲则刮芋头皮。芋头皮不难刮,却有很多人不能刮。芋头皮有刺激性,过敏的人碰过常常痒得恨不得挠破双手的肌肤。有时她看母亲刮芋头皮,也想上去帮帮忙。但每回母亲都会制止她,让她只是在板凳上坐着。母亲说,她什么都不用做,坐着陪她说说话就好。母亲刮完芋头皮手也会痒,母亲把手放在煤气灶的小火头上烤了烤。不知道是不是烤完火后手就不痒了,反正母亲又若无其事地去干其它活了。
那一天,她偷偷刮了一次芋头皮,才知道那个痒啊,真是黏在手上黏在心里的.痒,恨不得砍了双手才好,烤火根本起不了多大的用处。她给母亲买了一双手套,关照母亲刮芋头皮的时候带上,后来她发现母亲从来都不带。“不带,带了干活不利索,带了手套抓不住滑溜滑溜的芋头。”母亲摇了摇头,不肯带手套。“不带手套,手会痒的。”“痒就让它痒着,总会不痒的,你不老惦记着痒就行。”听了母亲的话,她不再说话,只读了小学三年级的母亲,在年复一年的生活里早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睿智。
母亲烧饭的味道不如父亲好,芋头螃蟹汤照例由父亲调味。芋头螃蟹汤里有芋头,有螃蟹,有螺蛳头,有丝瓜,有豆腐,还有菱角。或浓或淡的食材,在一口大锅里被温火慢慢熬煮,相互交融,渐渐就分不出本来的素淡与浓厚,只是鲜美,只留鲜美。父亲握着汤勺慢慢地搅动锅里的食材,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她最喜欢这样的时刻,用心静静地守着一锅美食,安定而和平。人生在世的几万个日子,每天都能有如此的闲逸,真真是个幸福的事。
父亲把像小山似得饭碗放在她面前,催促她快吃。她低头喝一口浓郁的芋头螃蟹汤,那个鲜啊,鲜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有句话怎么说的,“鲜得掉了眉毛”,对,鲜得掉了眉毛。她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地开吃。“慢点,别把嘴里皮烫掉。”“慢慢吃,等会装点带走。”父亲和母亲常常停下手里的筷子,盯着她看。她被他们看得心里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大凡父母都会常常盯着自己的孩子看吧。
吃完饭,母亲和她聊天。母亲告诉她,这段日子父亲有时会腰疼。她顿时觉得父亲不应该再种芋头了。芋头喜欢水,但水芋头不如旱芋头好吃,她喜欢吃旱芋头,父亲就种旱芋头。旱芋头的生长旺盛期在夏日,每天父亲都要顶着烈日冒着高温挑水给芋头浇水。她只陪过父亲给芋头浇过一次水。酷烈的日头晒得人浑身生疼生疼,大颗大颗的汗珠一会儿就会腌得眼睛辣疼辣疼的,汗水像瀑流似乎永远擦不尽。父亲挑水,浇水。弯腰,直腰,低手,抬手。很快,父亲的衣衫就全湿了。她要帮父亲浇水,父亲坚决不肯。父亲让她去大桑树下待着,她执拗地站在那不挪脚步。她不动,父亲就停止浇水。两个人只是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最后,她缴械投降,躲到了大桑树的阴凉里。她不想延长父亲被烈日暴晒的时间。她希望父亲能早点给芋头浇完水早点回家。那天,坐在父亲摩托车上的她,第一次闻到了父亲身上浓浓的汗酸味,那味道刺鼻、刺眼。父亲后背衣服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盐渍,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母亲还在和她说父亲腰疼的事,她让母亲劝父亲少干点活,明年芋头就不要种了。此时洗好碗的父亲走了过来。“现在市场上的鸡子鹅子不好吃,明年开了春我准备在老家养些鸡子鹅子,自己养的,你们吃了我放心。”她傻愣愣地看着父亲,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鸡子要养,鹅子要养,芋头明年也肯定是要种的了。素饭淡菜,有父母在的辰光,怎会少了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