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小坐也神仙的散文
村庄如果有表情,白迭的表情应该是虚惊一场后的欣然。
第一次去白迭,是在2005年。春正生发,杜鹃在山岗放了一把火,把漫山遍野燃烧得春意勃勃。
那时,我们几个人正在做医院志,白天出去采访,查资料,晚上加班整理素材,形成文字,忙得昏头昏脑。春天是有诱惑力的,埋在故纸堆里的脑袋不约而同抬起来:去踏青。同事说,去我老家吧,白迭,听说*要将它做为全县垃圾填埋场。同事这么说着,声音是哀伤的。一缕忧伤漫上了我们的心头。总是有些什么要成为历史的过眼云烟的,若干年后,谁能重现今时今日的月明风清。像我们这些日子,不断去追寻那些过往,求证那些隐藏在故纸堆里的往事,又能找回几多真实。更何况,谁愿意有一天指着垃圾堆对儿孙说,这里曾是我们的家……
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它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去亲近它,珍惜它,去见证它的存在和美好。
去白迭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只能先到东郊村,再往下走。东郊村在洞头岛上最高处烟墩山上,而白迭村却在最低处。公交车有些年头了,一路都爬坡,车走得气喘吁吁,常常发出一声哮鸣音,顿一下,再往上走,像一个患了肺心病的老人。
下了车,顺着同事手指,就看见远在山脚下的白迭。山低下了头,与海相握,山挽起了臂,与海相拥,山海相握相拥处,一个小小的村落,静静地在山海间繁衍生息。站在通往白迭的路口,才发现,不是没有直达的公交车,而是没有通车的路。通往村庄的唯一的路,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是那种走得人多了就走出来的路,徒峭难行的地方,才用石头砌几级台阶。
雨刚过,路有些泥泞,小心翼翼地走着,仍不时滑倒。好在路上长了细细碎碎的草,松松软软的,就是滑倒,也不过是沾几片草叶几颗露珠在身上。路旁的草地除了开得艳艳的杜鹃,还有许多植物,颜色也很丰沛。蕨菜的紫,野绿萝的墨绿,紫云英的翠,还有不知名的草木初生的鹅黄。同事一路走,一路采着野菜。嫩嫩的马齿苋,香喷喷的野葱,还有一根根铁丝似的打着卷儿的蕨菜。忽然明白,来时采买食物,同事交代,蔬菜不用买。是哩,满山都是菜了。路上遇一挑担的老农,一头紫菜,堆得半人多高,另一头的萝筐里装着红薯,老农黑瘦,脸上的皱褶纵横交错,汗水在皱褶里走,像是万千道沟渠,发了洪水。在黄山遇到过挑夫,年青力壮,挑着重担,攀登在徒峭的山路上,虬结的肌肉里,流淌着迸发的力量。而同是攀登,这老农,他枯瘦的身体,仿佛被岁月过早地透支了。如果愚公生活在这村里,是不是也会想移山呢。
下到山底,过一道溪,就进了村。它那么低,低得原本不高的山,都显得巍峨;它那么小,只有几间石头房子,在花树掩映下若隐若现;它那么静,静得不太悦耳的鸟鸣,都显得婉转动听;它那么纯朴,纯朴得一弯小小的山道便可直抵它的心灵;它又是那么豪奢,奢华得像可听风吟可踏浪声可聆鸟语,朝墩夕照,只需凭耳朵去感知。
村子里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子是清一色的石头房,门前都晒着衣服,紫菜,桌椅,甚至碗筷。也许是春天后一直下雨,难得一个晴日吧。屋前屋后有鸡鸭来来回回奔走,长得极健硕,羽毛光亮丰满。同事说,这些鸡鸭基本上不用喂食,早晨放出去,它们会自己到山上海边找吃的,天黑了才回各自的家。同事的家是一间两层楼的石头房子,门前有两棵柿树,一棵桃树,一棵梧桐,春都已满枝头。走出去几米,就是海。不大的海滩,长了许多海苔,绿绿的,在沙泥相间的海滩上,绘一幅写意中国画。小蟹在画面上悠然地踱步,海螺则给画面添几道随意潦草的线条。同事带我们去采海苔,那些海苔,绿得像刚涂了油,让人怀疑它身上沾着的,不是海水而是油。几条废弃的破船在海滩上搁着,身上留着一片片灰白的牡蛎藤壶的壳,船板松垮垮的,缺了钙骨质疏松了一般,小小的蚀孔遍布,像长了老人斑的脸。我站在船边,呆怔着,同事手中的相机对准我卡嚓了几声。我的鲜衣和不远处的桃花,与这老去的船,是极鲜明的对比吧。
海苔被巧手的同事用红薯粉和肉末做成海苔丸子,那美味,许多年后,仍然不断被提起,也不断说。什么时候再去白迭,却终是没有去成,而当年同行的同事,一个因交通意外离开了人间,一个退休后就去外地帮儿子带孩子,还有一个,被检出得了癌症,正做着化疗,而我也调离医院。白迭之行,竟成绝版。
再去白迭,是在初冬的午后。没有约定,也没有计划,没有匆匆赶赴,也没有心驰神往,只是阳光和暖而明亮,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便想起白迭,这些年,它不仅没有成为垃圾填埋场,不久前,还被评为省级生态村,听说车已能直达。
身边刚好有志趣相投的人,就伸手招了辆出租车。司机说,打不打表,都是二十五元,一天去许多趟呢,入秋后去看枫林的,摘柿子的,挺多。仍是上山的路,仍然要不时地换档爬坡,到了岛的最高处,看到远处的白迭,车却不停下来,而是循着一条洁净的水泥路,蛇行而下,不多时,白迭就在眼前了。
一块大石悠然而立,上书白迭生态村。几棵老柿树,柿叶已经掉光了,只剩红红橙橙的柿子,在枝头独自狂欢。村里并不见游客,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胡萝卜地里除草捉虫,把太密麻的胡萝卜秧子删出来。走近了,听到她在哼唱着歌,像是越剧碧玉簪里的三盖衣,愁肠百结的曲调,她以闲适悠扬的调子唱来,听着也不别扭。也许那些千金小姐的愁情烦事,到乡间来晾一晾,就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了。有溪从山上穿村而过,奔流到海,溪水不多,时断时续。溪上仿木水泥石桥与两旁石屋,勾画出了“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风光。溪边有一口井,用水泥筑了井台,井上架了辘轳,这在海岛上极少见着,大概是因为海岛的井都不深吧。伸头看井,井水挺多,倒映出清晰的人影,做个鬼脸,哧哧一笑,井水似起了微澜。把水桶扔下去,摇几下,便打起一桶清澈的水。虽是初冬,海岛上还热着呢,清水洗脸洗手,冰冰凉凉,掬一捧入口,微微的甜,泌入心脾。村子仍然只有十来户人家,石头墙的缝隙,抹上了青石灰,显得整洁了许多。香樟树下,一架秋千静静地伫立着,有些落寞的空。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坐下,用脚一掂,慢慢地晃悠,仰头看天,天空湛蓝洁净,没有一丝云彩,山上有几架大大的白色的风车,无风自转着,好似镶嵌在蓝天里。天空的平铺直叙,因此而起了美好的波澜。几只鸡在悠然踱步,毛色油亮鲜艳,两颊红润,它们也如多年前那样,在海边在山间自行觅食吗?秋千旁有石桌石凳,桌上画了纵横交错的线,线条也不笔直,显然是随意画的,有米青两色石子放在线格里。正纳闷谁这么无聊,竟把桌面弄得脏乎乎的,细看,原来是一盘未下完的棋。不禁想,该是一拨风雅的人吧。
一只天牛沿着一根枯枝慢慢爬行,他是要去往何处?一对灰衣长尾的鸟在枝头欢跃,唧唧的鸣叫声里,似在对话家常,又似在诉无尽喜悦。一只白蝴蝶扇动着单薄的翅翼,这叶落草枯时节,她还能坚持多久?万紫千红不过是一时绚烂,却是她从蛹到蝶漫长一世的向往。
就这么闲闲坐着,看着,想着,沉浸于与尘世万象的对话,分享鸟雀的天伦,天牛的慢,和白蝶的坚守,竟有些睡意,这初冬的.阳光就是一坛春时酿的酒,经过春的缠绵夏的热烈和秋的丰沛,被白迭以幽静开启,便薰得人醉意朦胧。
挂念着那海,便起身往海边去,一老妇在家门前坐着,手里抱着纸盒,盒里是岛上人用来烧给神佛和祖先的“金元宝”。这种“金元宝”很独特,在别处几乎看不到。用火棉纸裁成长方形,中间贴上一方金铂,然后折成元宝状,还要念上一卷心经。岛上几乎人人都会折这种金元宝。老妇人显然也是在折金元宝,只是她睡着了,头歪在竹椅背上,苍老的脸,却看不到一块老人斑,面容安祥而平和。这沧过桑过的脸,是怎样变得这般安祥而平和的?想起一首诗:她们的额际上都写着共同热爱的/山川/高出来的地方,是宽厚,仁慈/低下去的地方,是安宁,自得。
也许,只是如此而已吧。
原来通向海边的路堆满了石子,东张西望找着路,一个在田里浇水的老农冲着我喊,过不去了,要绕到山后!比划了半天,我还一头雾水,他丢下农具,跑过来,要领我过去。“挺远的,海水正涨潮呢,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别去了!”我问,那海苔还有吧?“没有了,被修路的沙石堆掉了,不要着急,正在清理沙石呢,清理好了,慢慢就有了!去看看枫树林吧,这时候正好呢!”
对啊,我怎么忘了枫树林呢!进村时,就看见村子对面的山坡上,如荼如火的红叶,在风中跳跃的。匆匆告别老农,奔着去了。枫林的入口处,有一间绿色的毛竹片搭就的小屋。记得多年前,这里是个公厕,远远地就被它那声势浩大的异味击倒,经过它时,是一路小跑过去的。现在这里不仅没有了异味,还有这么雅致的小屋。仔细一看,原来还是那个公厕,只是如今厕所里引进山上的水,利用自上而下的势能作用,采取高峰时段自动冲水、低峰时段手动控制的办法,首当其冲地走上了省电、节水的低碳路线。据说,白迭村的生态建设中,还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垃圾屋就是其中之一。垃圾屋建在污水处理池右边,里面安装了一个自动消毒装置和一个杀蚊与照明两用的LED节能灯。垃圾屋头顶立了一个太阳能蓄电板,虽然只有书本的大小,却可以满足垃圾屋日常的用电需求。有了消毒装置的定期杀毒和节能灯的杀蚊,垃圾屋才没有异味,与众不同。
枫树林前,建了一片照壁,壁上写有诗。正念着,枫叶在壁后探头探脑,让人迫不及待追着她去。这时节,正是枫树的好时候,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羞红着脸等着心上人的到来。也像一个新嫁娘,披着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只等着新郎来掀起盖头。其实,世间万物,总有一季属于自己的美丽,无论是春暖还得冬寒。在树下小坐,呼吸着满带泥土和树叶芳香的空气,在都市里禁锢久了的心魂,慢慢地松懈下来。一阵风过,枫叶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草地上,给苍黄的草地,绣上红色的花片。
如果,冬天有这一片热烈的枫红,那严寒又何惧?
如果,漫长疲惫的人生路上,有这样一处小憩的村庄,又何惧?
白迭,此间小坐亦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