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天空滑落散文
忽然觉得所有的孤独都朝向天空滑落,空阔的蔚蓝,玉米盘踞在高大的木架子上虚度年华,鸽子和蚂蚁,还有象征主义的蓝天白云在九月临近末尾的时候变得如此疏淡。遥远成了一个富有希望的词语,浮荡的岁月里,谁还记得毫发毕现的细节,我曾经追随季节的足迹,在通往田野的路上阔步奔跑,泥土的弹性饱满有力,还有植物浓烈的气息,红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摆,如同阳光一样静好。
是的,我喜欢阳光,它盛大的光明铺天盖地,遮蔽了所有阴暗、潮湿、腽肭、琐碎和不堪言语的悲伤。在自己狭窄的道路上,我审视内心,用理想激活干瘪的生活,饥肠辘辘而骄矜地朝前走去,这是一个悖论,生命往往如此,志同道合者分道扬镳,留下一粒灰尘中蜷缩的眼泪。我就这样行走着,身材单薄,表情荒凉,内心孤傲,脚步摇摆,一步一步走进命运蓄谋已久的深渊。
从2006年起,我的行走步履维艰,冷风嘶吼枝叶飘摇,我再也没有空闲仰视古老的天空中奔跑的歌唱,河流和日夜成长的石头,我看到了黑色的死亡,多么惨烈的记忆,画面模糊,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在幽暗的宿舍,或者人流窜行的街道,再或者肮脏的车厢,我接连听到亲人转身离去的消息,她们带走了日常鲜活的嬉笑怒骂,和一群飞舞的鸟一起走进田野深处。秋天,阳光浩大,长空明净如水倒流,她们站在原野深处,用目光抚慰我日渐粗糙的身体,用低喑的甜润的小调哼唱生命的荒凉。时间静止,我没有倒伏在地,卑微的种子,和善的花朵,开始猛烈抽发枝条,笼罩了我的狂暴和软弱。
我坚信时间的荒唐和宽广,历经冲刷,每个多愁善感的少年都会变成心硬如铁的男人,他们开始忘记童年的蹁跹,满怀野心地左右环顾,强忍着疼痛脸上盛开虚伪的笑容。我正在缓慢蜕变,由柔软变得僵硬,鲜嫩的灵魂被铁链洞穿而过,若有若无的理想环绕四周,欲望和孤独在肢体上开出黑色的花朵。我在梦中看到现实的倒影,时间的镜面上,他们悬空而立,身体的味道那么强盛,如同酒精,年轻、腥味,诱惑人的心。我卑微地穿行,躺在城市的暗角打发呼啸的时间,路灯和车辆的喧哗汇集在一起,像一股茁壮的旋风裹挟着我这个异乡人朝黑暗深处滑落。疼痛蕴藏在平静的表象下,曾经给予我温暖的人们安静盘坐在时间的河流里,风声萧瑟,高大的槐树枝叶旋转而下,微黄、趋于枯萎,充满了日久生锈的霉点。
祖母的影子像灯焰一样虚弱,左右摇摆,手上的指环有着摩挲过后的平滑,生活的暗疮沉埋其中,她的痛苦和隐秘的担忧,随着细小的纹路肆意攀爬。她半倒在灰尘起伏的炕上,表情温和地与这个世界诀别,漫长的生活在午后沉静的时光中静止,如同老旧的寓言,带着残忍的悲哀一点点崩裂。
潮湿的夏天中午,我的祖母以简洁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临死前没有什么遗言,似乎所有的秘密都被她深埋在内心,就像种子一样,沉睡在泥土黑暗的深层。其实我们都知道祖母内心的疼痛,连绵而幽深的岁月在生活的基体上凿就了一口干枯的井,井底就站立着我的祖母,不,她现在已经很老,已经不能像年轻时一样挺直腰杆站立在辉煌的太阳下,她的身体弯曲着,佝偻成一种令人揪心的曲线,她用微弱的火苗一样的声音在湿黑的空气中叙说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很遥远的时光以前,她曾经是付家的大小姐,跟随先生在学堂里念书识字,那个动乱的年代,风烟四处翻滚,在响晴的中午,她甚至听到飞机轰隆掠过后炸弹嘹亮的爆炸声。她捂着耳朵蹲在西瓜地里,硕大的叶子和藤蔓遮掩着那个矮小的身影,小小付姓女孩如此害怕,害怕燃烧的火焰吞噬了瓜田,吞噬了远处的房屋,吞噬了自己。幸好,灾难过去了,她安然无恙地长大,她的青丝水一样垂在肩膀上,每个明媚的清晨,在香椿树下,她端着红漆滚边的镜子细心梳妆,头发挽起来,用簪子穿上,左右比照后,又抽出簪子,将头发松松夸夸地放下来。总之,她沉浸在美妙的体验中,仿佛正踩在一堆松软而馨香的棉花上,舒展、优雅、丰润,就像一朵弹之即破的'花桃。
她是坐着轿子,戴着明晃晃的银镯子被抬进高家的。高家的我的祖父站在村口的棕槐树下,扯着嘴笑,那时,他还年轻,脸上是光滑的,细长眼睛的充满了奇异的光芒。他打开帘子,看到自己的妻子珠玉叮当地走过来,看到祖母小夹袄金色丝线镶边的圆领子,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甜蜜的生活。时光荏苒,柔嫩的女子转眼间就变成了成熟的主妇,她操持家务,安排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在饥馑的慌乱年代,她用野菜和玉米团子填饱了公婆丈夫和孩子的肚子,唯独她,她经常躲在阴暗的厨房里吃剩下的残羹。烟火缭绕着,粗壮的圆木柱子擎着细长的时间,也擎着祖母朴素的希望,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过上灿烂的生活,希望一家老小健康平安,和乐永存。
然而,谁也抵抗不了汹涌的时间,呼啸的洪流一般的岁月转瞬即老。她的公婆相继离开人世,她的丈夫,那个陪伴她走过几十年风雨沧桑的男人平静地躺进了幽暗的坟茔,单剩下祖母坐在低垂的檐翼下消耗时光。那是十数年前的黄昏,风越过落寞的庭院,在空洞的内堂徘徊不定,祖母半躺在弯背椅子中,整个人显松弛而苍老,她守着寂寞的时间不说一句话,夜色渐浓,马灯昏黄的光芒浮动起来,照着浮光掠影般的前尘往事。那一刻,我的祖母突然衰老,她灰白的发髻歪在一侧,脸上皱纹开始堆积,她越来越多地独自一人坐在暗沉的房间里打盹,或者只是眯着眼,回想一些遥远的往事。
祖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农历六月十五日,像一截燃烧的蜡烛,被潮湿的风吹灭了,留下一缕让人鼻子发酸的辛辣。在窄小的棺椁里,我的祖母平静躺着,穿戴那么整齐,好像去赶赴一场繁盛的聚会。我坐在一旁的长条凳子上,看着她灰白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看着她年久失修的身体在阴沉的空气中逐渐模糊,看着鸟群飞散星月浮沉。
面对苍茫的原野和孤独的坟茔,所有生命的渺茫,神的伟大,时间的宽广都开始展翅飞翔,我的眼里蓄满了家园破碎后的荒唐和无助。破败的天空下,我们游向何处?这些断裂的大地上的文明、轨迹和线条,在信仰摇摇欲坠的天空中四处游荡,没有支撑,就这样,虚弱的符号刺透时间的幕布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