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爱散文
他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听母亲说只有三岁。他们都说三岁的孩子没有记忆,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得他的样子。即使老了,他也是个大高个,背微微的有些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两个膝盖向前弯曲着,走路的时候就撇出去,一弓一弓的,颤巍巍中带着隐隐的力道。从侧面看,整个人就是个S型。
他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听说还给马鸿逵做过副官。走路很有武行的架势,不像一般的农村老头,枯乏乏的,像截等着入土的木桩子。他长得很好看,浓眉大眼,楞鼻梁,年轻时应该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不知为什么,他娶了老太太,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还带着前面男人留下的两个女儿。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很温和,头上戴一顶瓜皮帽,身上穿一身藏青色的衣衫,是那种老式的斜襟衣裳,裤口用黑布袋紧紧地绑在脚腕上,走路时虎虎生风。后来听母亲说,他那时在老电影院门口摆个小摊,卖瓜子、花生、蚕豆一类的小吃头。赚上些零碎钱,帮着外婆贴补家用。
他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儿女,外婆是他花十块大洋从赌场门口买回来的,一直当亲生女儿养,十六岁时给招了女婿,外婆前前后后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他和老太太一直帮着外婆拉扯孩子长大。
我十个月大时,被母亲抱给他和老太太,让七十岁的他和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帮着带曾外孙女。他对我很好,在我的印象里,老有一个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深刻的画面,我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小车里,张牙舞爪地玩,他坐在门槛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个蚕豆,剥了皮,放在嘴里嚼。
他的前门牙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几个后槽牙,他就用仅有的那几个后槽牙咬,咯蹦咯蹦地响,然后没声了,还在那嚼,嚼成碎沫沫,用舌头送出来,食指一勾,那堆嚼碎了的蚕豆沫就到了食指肚上,然后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小嘴,接过来,咽下去。
蚕豆已经被他嚼得没味了,但又有种说不清的香味,淡淡的,酥酥的,沙沙的。每天下午,他收摊回来,他都坐在那里嚼,不厌其烦,我就等着吃,理所当然。几个小姨妈看不过眼,说他偏心,只给我吃蚕豆,不给她们吃。
他慢条丝理地说:蚕豆是开胃的,娃娃吃上好!她们就又哄我说:老太爷的酣水都在上面呢,脏死了,别吃了。我就哭,哇啦哇啦地哭,哭完再接着吃。现在想想,我不知道我吃了多少颗他嘴里嚼过的蚕豆,但是我的胃口真的一直都很好,吃啥啥香,白白胖胖,如果他地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
他走的那天很突然,具体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好像还在给我嚼蚕豆,老太太给他端出一碗鸡蛋炒面来,催他快点吃,说凉了就坨住了。但他一点都不着急,慢腾腾地说:我把这几个蚕豆给敏嘎喂完就吃。那碗饭吃完,老太爷就走了,有人说是心肌梗塞。
很奇怪,直到今天,我都能清晰地回想起他嚼过的蚕豆的味道,酥酥的,沙沙的。有了女儿后,我也试着给她嚼过,嚼完了,我直接嘴对嘴渡给她吃,顺便再亲她一下,她把小嘴拌得吧唧响,老公骂我,说不卫生,我说有啥不卫生,我就是这么被老太爷喂大的。
可惜,我没有老太爷的耐心,我只喂过仅有的几次。但每次喂女儿时,我就想起他,试着猜想他当初喂我的心情,他会不会也想亲我一下,会不会也如我疼女儿般疼他的敏嘎,或者更心疼。
他走了,再没人这样喂我吃过蚕豆,我也尝过许多比蚕豆更美味,更营养的食物,但是唯有他嚼过的那些蚕豆沫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心上挥之不去的一道美食。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他,每年的清明、过年我都会记心记意地给他和老太太烧纸钱,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告诉他,他曾疼爱的那个小丫头一直很好,一直平安健康地活着,而且还在惦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