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次散文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18岁,而我只有9岁。她是董太婆的外孙女,来外婆家过暑假。我家与董家比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问:“小弟,你哭什么呢?”
朱颜问明白了,便带我去游泳。经过冰棒摊时,还给我买了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她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并且不会忘记。
她每天都带我去,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我因此觉得全世界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长大了我要娶你。”她答应了,却又马上说:“到那时,我比你妈妈还老,你还娶我吗?”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作出了回答:“我愿意!”一大清早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妈喊住我:“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
再见朱颜,我已是14岁的羞涩少年了,老穿着一条被磨得淡白的牛仔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见到我,轻轻地将我一抱说:“长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我去参加葬礼,站在她身边,在人们为董太婆盖上白布时,我忽然觉得肩头很重,侧过头,发现朱颜伏在我的肩上哭。我很想为她拭泪,却没有勇气,便只好站得笔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了她的泪,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身为男人的骄傲和力量。
此后三四年没见过她,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大学生活斑斓多多。有段日子学画,一时兴起为女友画像,画完了,她看了半晌道:“这分明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军蓝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似冰激凌将融的软与甜……我蓦地一惊——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好像刹那间懂得了自己少年的心情,子夜醒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甘心。”写写撕撕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大义凛然地写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的亲密的女生。我已经18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了。
不久放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一看到信,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会写得出这样的字。抬头一句“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喊我,而我与她其实已是长相识了。
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不是求她帮忙,也不是叫她为我排忧解难,只是要告诉她。好像她的胸中跳动的是我的另一颗心。也喜欢在灯下一页页地翻她的信,抬头的“小弟”,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说不出的体贴入微。她细丽的字,与我凝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连。
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玫瑰一伸:“生日快乐!”她疑惑地看着我,忽然深吸一口气:“小弟!”她只及我的肩际,细细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然,惟多了点沧桑意味,诉说着她美丽容颜下的底蕴。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倒给我的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心定了下来。那年我19岁,朱颜28岁。
她带我去爬山。她问我:“你行吗?”依然是大人对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讶然:
“小弟,你真的长大了。”回程时,她累了,闭着眼打盹,头渐渐落到我的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于轻轻地搂住她。车一个巨震,她滑到我怀里,温暖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快到站时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遇上我大无畏的目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假期转眼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她一句很重要的话,却没勇气,终于我问:
“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
“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谁会不喜欢呢?”——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妈忽然说:“你去北京怎么没看你朱姐姐?听你朱伯伯说,她要结婚了……”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她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里边。看到我,朱颜吃了一惊:“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愣,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忽然大声地说:“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朱颜脸色大变,她怔怔地看着我。我在她的膝前蹲了下去:“你爱那个人吗?”她缓缓地摇头:“这种年代,这种年纪,说爱不爱实在是很可笑的。”“既然你不爱他,那么给我三年的时间,三年以后我就毕业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声音忽然哽咽住了。
朱颜勉强张嘴,似乎想笑,泪水却忽然间倾泻而下:“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呢,原来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时间给你啊?我已经28了,三年后就3l了,我怎么能拿自己的幸福来赌一个少年的诺言?小弟,你回去吧!”
我轻轻地、无限绝望地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她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
我以为这就是永别了,念书、毕业、找工作,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牵挂着千里之外朱颜的喜与悲。一天,在公共汽车上,迟迟地,我认出熟悉的背影,想必不可能,我还是脱口而出:“朱颜!”她转过身来,对我静静地笑,竟真是朱颜。
四年过去了,我已23岁,她32岁。我们随意地聊着,知道她离了婚,又调回本市。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从此便淡淡地来往着。一日,我邀她到宿舍里坐坐,屋子窄小,她在床上坐下,打翻了一个木盆。“咦,”她蹲下去,我听见她的声音变了调,“这是什么?”我也蹲下去:“这是冰棒纸,14年前你买给我的。一天一张,一共38张。”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轻轻地问:“我9岁那年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现在还愿意吗?”
我开始每天给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红玫瑰,上面只有三个字:“嫁给我。”朱颜始终避而不见。我送了98束后,她终于约我出来见面,开口道:“小弟,我已经决定要嫁给一个50岁丧偶的男人了。”我的心整个沉了下去:“为什么?从9岁那年开始,我向你求了100次婚,你还是不能被我感动吗?”
她沉默了许久说:“不是因为我不能被你感动,而是因为我已经感动了,有一段时间我真想就这样嫁给你也好。但我也有过23岁,也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我想念你的情意,可是到你32岁的时候,一切也许都会改变。而到了那时候,我就真的老了。对不起,小弟,我输不起。”
朱颜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厅里。好久,听见邻桌的收音机里,主持人正在播送热线电话号码,突然一阵热浪涌上心头,我冲向最近的公用电话,按下了号码。电话通了:“从当年的第一支冰棒,到14年后的第98朵玫瑰,她始终是我心中惟一的新娘,广漠的世间我愿牵手的伴侣。隔开我们的,是时间,时间真的是不能战胜的吗?我应该爱她吗?”放下电话,我立刻去隔壁的音响店买了收音机,颤抖地调准频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个电话:“你应该爱她。”第二个电话:“她应该爱你。”第三个电话:“你应该爱她!”好像全世界的电话都为这个频道响起,此起彼落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时间不是理由,有理由还叫什么爱情!”“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做个负责的好男人,让她敢于下注,让她赢!”最后一个电话:“再向她求婚!”
这时我已站在朱颜家的门口,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她房里传出来的,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她的啜泣声。我举起手中的玫瑰,敲门,准备我的第101次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