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哥,可不可以再看看你太爷爷?”   “那有啥好看的。”   “我想看嘛。”   “奶奶正睡觉呢。”   “那就等她醒了的时候?”   “好吧。”   “你答应我。”   “嗯。”   “不能说话不算话。”   “小狗才说话不算话。”   我嘻嘻地咧开嘴巴子笑。明用指头点我的鼻子:   “傻样儿。”   明的太爷爷是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他留着八字须,还戴一副金丝眼镜,一顶瓜皮小帽,拄着一根文明棍儿。他是在一幅照片上。他这副样子让我很好奇。明说,他太爷爷梳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一直留到屁股上。可惜我看不见。当然明也看不见。他是听他奶奶说的。   不知为啥,我很喜欢看这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他的瓜皮小帽,他的金丝眼镜,他的文明棍儿,他的八字须……我都喜欢看。明不会知道这是咋回事。其实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往往看着看着,我就伸出手去摸,好像能摸到似的。明明知道摸不着,也要去摸。我有些管不住自己呢。这幅照片是放在相框子里,镶了玻璃,我摸上去,那么光滑,还有一点凉丝丝的。这点凉一直浸透到我的身体里。有一回,我又去摸,明看见了就笑我,他说:“傻妞妞——”我一扭头,一瞪眼:“就傻!我就傻!我愿意!”明就一个劲儿地眨眼睛,愣怔着,嘴巴子张开老大老大,半天合不拢。我就“扑哧”一声笑了。捂着嘴巴,一个劲儿地笑。明就生气了,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去他太爷爷的相框,掉转头,啪嗒啪嗒跑回他家去了,还使劲儿把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地闭上。我瞅着大门上晃来晃去的两只铜环儿,直愣神儿。   过了一会儿,两扇黑漆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张脸来,冲我挤着眼睛,问:   “你还看不看我太爷爷啦?”   我正蹲在巷子里挖土玩儿,这时候就仰脸瞅。明的喜气洋洋的脸恰好被阳光照着,那么亮。   

2、  后来,后来……我就跟着爸爸妈妈去外地上学了。明也和村里孩子相跟着到村小学上学了。你说怪不怪,从那以后,我俩再没有在一块儿玩过,见了面,连话也懒得说啦。可是,明明,我们头碰头挤在一起玩泥巴的情形,还在那里嘛。

3、  大晌午,姥姥非要让我睡午觉。我才不。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姥姥问:咋不睡?我不做声。姥姥不再说话。我悄悄的听着姥姥的动静。我想起身出门去,又不敢。后来,姥姥打起了呼。我一骨碌爬起来,出溜下炕,蹬上鞋片子,往门外跑。姥姥的声音在后面撵上来:   “做啥去?”   头皮子一阵麻。赶紧说:   “我要撒尿。”   “撒完尿赶紧回来睡觉哈。”   “噢。”   不再跑,慢慢腾腾走到茅房门口,扭头朝屋里望一眼,转身跑出大门。   姥姥想骂就骂吧,不管她啦。   明也没午睡,正蹲在他家大门洞下玩弹弓。看见我,眼里一亮:   “你没睡?”   “我不想睡。”   “你姥姥让你出来?”   “嗯哪。”   “我才不信。”   “爱信不信。”   明仰脸看着我,咧着没门牙的嘴傻笑。   “你笑个啥?”   “不笑啥。”   “那你还笑。”   “我想笑嘛。要不,我就哭给你看?”   “才不要,丑死个人。”   “哈哈!”   我见过明哭,他哭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他好像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要通过嘴吐出来,使那么大的劲。脸上的鼻子啦,眉眼啦,嘴巴啦,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看着丑极了。说实话,我也怕极了。那是在明的爷爷死了的时候。明不管不顾的哭。人们都说行了行了,别哭了,歇会儿再哭。明不管,一直哭,最后把嗓子都哭哑了。明哑着嗓子说他嗓子疼。二姥姥拿白糖水给他喝。白糖水里还加了甜梗苗。明说不要甜梗苗,苦。他奶奶说,苦才能治了你的嗓子疼。明没办法,憋着气喝下了一碗又一碗加了甜梗苗的白糖水。喝完了吧咂嘴,说苦哇。我就哈哈笑。明就赌气不理我。不理就不理,谁怕谁呀。   

4、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跟随明进入那间蒸汽弥漫的房子时候的感觉。那些蒸汽不管不顾地兜头裹挟了我,以至于呼吸起来,很不顺畅。潮润的气息很是强烈。我已经啥也看不见,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走在我前面的明的背影。及至跟着这个背影三弯两绕走了几个圈儿,才在一个地方立住了脚。   渐渐的,蒸汽散开了,眼前出现了一口大锅。大锅里是上下翻滚着的煮沸了的水。“是盐水,”明扭头对我说,接着问我,“你敢不敢尝一尝?”我想,这有啥不敢的?但是,我不知道用啥法子去尝。正抓耳挠腮呢,跟前一位老爷爷从我们手里接过那两串穿在细铁丝上的山药蛋,放进那个大锅里,这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傻娃子们,盐水有啥好尝的?还不咸死人!”   明冲我一吐舌头,嘿嘿嘿笑起来。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   这个明,净捉弄人!   明大我两岁。他是我二姥姥的孙子。他叫我姥姥三奶奶。因为我姥爷在他们弟兄们中排行老三。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我一开始总是弄不清。这说明从小我就发育得慢,明白事情晚,按姥姥的话说,就是一个傻妞妞。可是,傻就傻吧,我只许姥姥这么叫。其他人,包括爸爸妈妈,都不许叫,凭啥这个仅仅大我两岁的明就一口一个“傻妞妞”一口一个“傻妞妞”,成天价叫?烦死个人!我曾经把明叫到跟前,说有悄悄话说,然后冲着明的耳朵根子,一字一顿,吼:“以——后——再——不——准——你——叫——我——傻——妞——妞——”还没听我说完,明就捂着耳朵跳开了:   “你成心要把我的耳朵震聋啊?”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叽叽嘎嘎的笑个不住,心里乐开了花。没办法,我这人就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影响性格的神经多了一根或者是少了一根,也兴许是搭错了,常常就在别人难受的时候开怀大笑,在别人倒霉的时候一蹦三尺高!我特别喜欢看明看到我这副幸灾乐祸相时候龇牙咧嘴的模样。这说明,自小我就有严重的虐人心理。作为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不大好,可是,我乐意呀!又不是我故意的。再说了,我又有啥办法?   姥姥总说,明和我是冤家。姥姥说:“好我的两个冤家咧,你们是不见了想,见了面就嚷,净让人操心呢。真是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知道,要是我一直听,姥姥会一直唠叨下去,于是,我把嘴巴凑到姥姥宽宽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下,然后说:“我亲亲的姥姥哎,你说话不累么?赶紧歇歇吧歇歇吧……”姥姥在我甜蜜的袭击下,还眨着眼睛直愣神儿呢,我就小燕子一样飞出门儿去啦。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自从听住在我们村里的兵叔叔们唱了这首卖报歌后,我就喜欢一边跳着走路一边放开嗓门儿唱。哈哈,悄悄的跟大家说啊,我只会开头这两句。不过,有这两句也够用了。我翻来覆去地“啦啦啦,啦啦啦……”,引逗着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叫起来。   出了家门儿,我又能上哪儿去?抬脚就跑向巷子的尽里头。巷子尽处有一座黑漆大门楼,从这门楼进去,就是二姥姥家的院子,也就是明家的院子。二姥姥家的大门外,有高高的台阶,是五级还是七级?我忘了。我一直没有记住过有多少级台阶。常常一边爬台阶,一边数,数着数着就乱了,就退下来重新爬,重新数,结果又乱了。我没有耐心坚持,所以到头来也没弄清楚究竟有几级台阶。这充分说明,我真的不是学数学的料。这也难怪后来我小学时候的算术、初中以后的数学常常不及格。哈哈!我这么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明就说,世上少见你这么脸皮厚的人。   我就嘟着嘴假装不理他。明也装模作样不理我。不过我明白用不了多久,他首先就会撑不住了。果然,过一会儿,明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再用手在我眼前,一晃,两晃,三晃,见我还是绷着个脸,他就叹一口气,说:   “唉,完啦!”   我扑嗒扑嗒眼睛,问他:“啥完啦?”   明定定地瞅着我,说:   “你完啦。”   “我咋完啦?”   “眼看着人都瓷了,还不完?你知道人啥时候才瓷吗,只有两个时候——想不想知道?”   这家伙,卖起了关子。我一歪头,嘻嘻笑:“你爱说不说。”   明叹口气,说:“我还是告诉你吧。一个是,人死了的时候,一个是,人傻了的时候——”   我扑上去捶他:“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明抱头鼠窜:“我又不是说你。”   我嘻嘻哈哈,不依不饶:“你个赖鬼!编排着骂人哩!”   明一边躲闪一边说:“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我穷追不舍。明最终告饶:“好妹妹,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也怪,一听他喊我“好妹妹”,我就停了手,气也消了。唉,我这人呀,心肠就是软。从小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快五十岁了,一点没变。   

5、悄悄的说散文   

悄悄的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