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小时候有病的那些事儿散文
弟弟小的时候多灾多难。
还在弟蹒跚学步的时候,差一点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要了性命。多亏一个跑江湖的货郎,一只为他而牺牲了的海清色绒毛的山羊,才让他在这个人世间继续幸运的存活了下来。
那位货郎,按乡间习俗最终被弟拜成了干爹。
我的父母为了自己最小的儿子从此再无灾难病疾,就央求着托人说合,把弟拜给这个外乡人。
弟的发病是在初春,先是高烧,把原本活泼的小人儿折腾得木木呆呆。父亲去公社里配来的药,吃了也不管用。紧接着,弟就躺在炕头上昏睡不醒了。
我小的时候,偏僻闭塞的西北农村医疗条件还很落后,人们对一些疾病的救治依然停留在迷信和半迷信的意识里。
年迈的奶和不识字的母亲,看着躺倒在炕头上的弟慌了手脚。按照习俗,他们要给弟送个“头”。
她们一致认为弟的病,是因为年纪尚幼,不能抵挡得住那些妖魔鬼怪。尔今或许是遭遇上了在阳世三间里没有人敬奉的魂魅野鬼,被纠缠的不轻。
奶就舀了一碗清水,手里握了一把锃亮的菜刀。她把那碗水摆在了当脚地里,瘪瘪的嘴巴在念念有词,嗫嚅着那些在乡村里流传了无数年的咒语,要将一根木筷在盛满了清水的碗里竖立了起来。
这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悄悄地试过好多次,终是无法在盛了清水的碗里竖起一根筷子来。
当时我就觉得奶就是一个奇幻的化身,她的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仿佛是来自于远古宗教一般神秘的色彩之中。
当奶念嗦到一个好像是女人的名字的时候,那根筷子便稳稳地立在了碗的当间。奶说,好我的你,活着的时候也是个情长贤良的人,怎么这会就瞅上欺负我的小孙娃子啦。你好好地走了,咱们一话没一话,我给上你一碗阳世的水喝。你要再纠缠,小心我一碗把你殛到炕洞里头,让你在黑道里永世也不得出来。
那根筷子定定地立着,一点也不摆动。好像是那个被奶诅咒的女人,和奶较上了劲。
只见奶的手里亮光一闪,“咔”地一声,那根筷子被奶挥动的菜刀磕飞了好远。
奶瞬间的动作真让人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立了起来。记得当时我就坐在炕楞上,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奶的一举一动,突然看见筷子在刀光里飞落,便翻身一骨碌滚到炕圪崂里,半天里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就在那碗清水的边上,站立着一个可怖的披头散发的女鬼。
那可是极其瘆人的一幕,多年来一直闪现在我关于童年稚嫩的记忆里。
我听见奶在说,好了好了,这就不怕啦,她走了。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呀,还是给她一碗水喝吧。说罢,就端起那碗水,颠巴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走到屋后的沙滩上,将水泼洒在一丛刚泛青不久的骆驼草上。
奶忙碌了半宿,可是弟的病情却不见有一丝好的迹象,依然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奶一看自己的法术失灵,就在厢房里和母亲悄悄地商量着什么。我依稀听见她们在说家里最近不能动油炸锅之类的话。
父亲已经去请在生产队里当过赤脚医生的八爹了。不一会,就见八爹背着个小黄木头箱子,失急慌忙地随着父亲来了。
八爹从小木箱里拿出听诊器,挂在耳朵眼里在弟的胸脯来回的听着。最后翻开弟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半天,把父亲叫到一边,说,大哥,我看娃娃十有八九是……八爹的声音遽然地低了下来。
看着他们神秘的样子,应该是弟病的不轻,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症。
全家人都在为家里这个最小的人儿焦灼。奶指派姐姐们到屋后的老红柳树上,采来一兜一兜的红柳花,叫熬了水,然后喂着弟喝了下去。
年幼的弟,他在亲人们协力的呵护下,依然是昏睡不醒。
母亲在为她的小儿子担心,她原本就因为家庭操劳得憔悴的脸,在这几天里苍老了许多。
父亲吸着他的水烟锅,悄无声息地蹲坐在窗台前,一夜一夜的不睡。
一家人进来出去都轻声细语,不敢高声。脾气不好的奶拄着拐杖,一会儿过来一趟,一会儿过来一趟。她瘪着没牙的嘴,用痛怜惜悯的眼神不住地打量着她躺在炕上的小孙子的脸颊和身体的所有。看着看着,就有一行清泪从她昏花的老眼里汹涌出来,簌簌而下。
年迈的奶是再也经不起失去亲人的苦痛了。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她亲身经历了自己与亲生骨肉一次次的生离死别。最后,在她和爷爷的身边,只剩下父亲和大姑这一双儿女了。
经历过亲身儿女生离死难的'奶,她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最年幼的孙子再来遭受这莫大的不幸呢?
而她只能是在脚地上戳捣上几下拐杖,无奈地抹上两把清泪罢了。
最苦的是我的母亲,她日夜不离的守护在弟的身旁。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搂抱着弟弟,坐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乳名。
母亲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愁苦,糅杂在了奔涌着母爱的温柔和亲热里。
而我的在病魔的手掌里挣扎的弟,竟是一声不吭。他用那令人惶恐的静默,回应着母亲的盼望。
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光亮,久久地停留在弟的脸上,一刻也不愿意离开。突然,她把头伏在弟的身上,泣不成声……
每次大姐给我们说起弟小时候害病的事情,便要提起母亲。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们的爱,是博大无私和真实的源自心头。在她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见天都会念叨她的每一个儿女。
母亲真诚的希望她的儿女们能够平安,不管哪个儿女曾经让她受过委屈,她都是一如既往的希望他们不要有任何的差池。
我们兄弟姊妹是在母亲呵护的羽翼下长大,是她老人家把自己的血肉和心揉碎了,才养育了我们的生命,让我们目睹了人世间亦悲亦苦亦欢亦乐的这道风景。
而我,却只能在记忆里匆匆地寻找到那些在岁月的疾风里纷飞的碎片,躲进自己盈盈的泪光里,一次又一次地缀连起关于母亲的故事。
一如串起一颗颗曾经被丢失在尘世中的珍珠,挽在思念往昔的夜空里,熠熠生辉。
自从弟弟病了以后,八爹就经常地背着他的小药箱到家里来,精心的给弟诊治。
八爹有好多中医的土方子,扎、挑、灸、药等等,几乎全在弟的身上用遍了。
常常在三更半夜,弟的病就突然地加重。父亲就急三火四跑去找八爹。不一会,八爹蹋拉着顾不上提起后跟的布鞋,也跟父亲一样,急三火四的赶来。每次,八爹都用尽了他的手段,大汗淋漓地把在鬼门关上转悠的弟给生生地拽拉回来。
母亲过意不去,千恩万谢地要去给辛苦了一夜的八爹烙葱花油饼。八爹坚持着不让,他知道我们家里人口多,一年的口粮总是难以续到年尾。
他便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水烟锅,就着昏暗的油灯吸上几口。回头望望躺在灯影里虚弱的弟,说,不怕啦,不怕啦大嫂,熬过夜就不怕了。唉,这个娃娃……
母亲听了八爹的话,伸手仔细地抚摸着弟的脸,弟的小手……半晌,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的眼睛里,笼罩着暂时躲过一劫的欣慰和漫长无望的忧愁而织就的仓惶的神色。
母亲的长发,已然失去了往日里漆黑的亮色,而今的缕缕白丝,掺杂在被她潦草拢起的伤痛里。
八爹一直说因为弟的病,把他的腿都跑细了。小时候的我不能理解,便偷偷地观察他双腿走路的姿势。觉得八爹的腿依然还是过去的样子,走起路来还是身子往前一冲一冲的姿势。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自己真是幼稚。其实八爹话里的意思只是说他自己为了我弟的病,费了好多的辛苦,而不是真的把腿给跑细了。
一个人应该铭记着别人给予自己或是家人的恩德。这不仅仅是一种需要去知恩图报的意识,而且还是生活于天地之间,必然要懂得的不论在道义上获取,或是在良知中报答的最朴素最简单的处世哲理。
往往想起当年第病的时候,八爹不分昼夜不辞辛苦的救治,会是我更加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人性里永远不会泯灭的善良,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弟的病日益的重了,奶的神咒和八爹的手段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母亲因为弟的病,终日里以泪洗面。奶捣着拐杖迈着小碎步,从屋里转悠到院子,再从院子转悠到屋里,瘪瘪的嘴巴不停地在诅咒着什么。
父亲回到家就圪蹴在窗台跟前抽他的水烟。不时地回头望望躺在炕上的瘦弱瘦弱的弟,一脸的愁苦总也舒展不开。
八爹依然是每天的来,依然给弟打针吃药。最后,弟的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可以下针了。八爹就耐心地在弟的身上寻摸,揪起弟已经廋的包着骨头的皮肉,狠心地扎下他手里的针管。
弟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了,细细的脖颈上顶着个圆圆的脑袋,一双深陷进去的大眼睛,在向着周围的人们眨巴着,不哭也不笑。
当针头扎进弟皮肉的时候,只见他咧着嘴流泪,已经没有一丝的声音可以发出他的喉咙。
我的弟弟,他正在以不谙人世的坚强和无畏,和与他纠缠不休的死神在搏斗。
一天夜里刚上灯,庄子里一个被我们叫何爷的老汉突然被父亲请到了家里。
后晌的时候,弟猛然的发起了高烧,八爹给打针喂药,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弟紧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躺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就像一只睡熟了的猫咪。
八爹最后一次给弟把了脉,失望的咂摸了一会嘴,然后对父亲说,大哥,我看赶紧找老何吧。
这个我们一直称呼何爷的老汉,并不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可以起死回生。他是一个外乡人,最后落脚在庄子里。他人老实心肠好,经常地帮着庄子里不幸夭折了孩子的人家往野滩里撂死娃娃。
这不,他这会就坐在伙房的炕上,美美地吃了一大碗荞剁面后,正眨巴着一双就像经常睡不醒的红肿的眼睛,正和一个前来投宿的货郎天南海北的扯着闲谝。
一捆准备用来卷扎娃娃的麻柴杆儿,就堆放在院子的墙角里。
父亲已然是束手无策了,在脚地上转着圈圈。母亲的眼泪已经为弟流干了,失神的守在弟的身边,手里端着一碗鸡蛋羹,柔声的喊着弟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她多么希望她的小儿子能张开小嘴,咽下自己亲手喂下的最后一口人间烟火。
可是,弟却固执地不理睬母亲几近绝望的殷勤。
母亲也固执,她用小勺轻轻地碰触着弟的嘴唇,一下,一下,不停……
我坐在炕圪崂里,默默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弟,第一次有了痛恸的感觉。我的这个一直被我逗着笑,扭跩着蹒跚的小腿撵我的小弟,他,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鼻子一酸,眼泪汪汪……
那位何爷终是白等了一夜,我的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那个串镇走乡的货郎见多识广,当他问清了弟的病情后,就说他也听说过,麻疹如果出不了表皮,就会往人的五脏六腑里去,那么,这个人也就完了。
货郎沉吟一下又说,有一个偏方不知灵不灵,就是找上一只海清色绒毛的山羊现杀了,趁热把羊皮裹缠在娃娃身上,也许就能把麻疹的毒给拔出来。
家里的自留羊里,正好有两三只青山羊。父亲听了货郎的话,顾不了许多,就赶紧的逮了一只来杀了。剥下的羊皮还冒着热气,就把弟整个的裹了进去,然后放在被窝里捂着。按父亲的话说,就算是把个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天交三更的时候,弟睁开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张嘴向母亲要吃。母亲高兴坏了,把一直端在手里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鸡蛋羹,都给弟喂了下去,弟便又安稳的睡着了。弟的脸色有了一丝的红晕,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天亮的时候,弟又醒了,竟然撑巴着要坐起来。当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就看见倚坐在旁边的弟,他的手里正攥着一块白面馍,在往自己的嘴里塞呢。
弟不用死了。我抹抹惺忪的眼睛,笑了。
母亲也在笑,她许久没了笑容的脸,此刻,就如同乌云散尽的天空一般灿烂。
何爷进来看了看弟,出来夹起那捆麻柴杆,笑眯眯地走了。他趿拉着步子,边走边说,这个碎娃娃,命硬的很,就连阎王爷也闹求不过他。
弟,渐渐地好了起来。我又可以逗着他笑,拍着手诱惑他扭跩着蹒跚的步子来撵我……
母亲站在一边看着我们在笑。突然,我看见一串泪珠从母亲笑着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唉,我那忧愁和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