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雪中的白鹭散文
赖瑞是一位四十八岁的艺术家和老师,他被诊断出罹患了肺癌,医生告诉他只剩下六个月可活了。他是一个沉默而又周到的人,我去探望他时,他基本的态度是"这又有什么用",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还是愿意和我真诚地交谈。也许他最大的误伤就是无法亲眼看到自己那十来岁的儿子长大成人。
随着时间的消逝,我和赖瑞的关系越来越深入。每当我和他相处时,我都会感受到一股与日俱增的*。他那些充满绝望的念头助长了他的苦难,我很难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一步制造出更深的孤立感。我很想抓住他的身体狠狠地把他摇醒,然后大声对他说他还没有死!他仍然可以和子女们享受一段快乐的时光,在美妙的花园里赏玩,珍惜剩余的宝贵生命。不过他始终没向我求助。
虽然我十分渴望能减轻他的痛苦,但我同时也察觉到,我内心不断生起的强烈反应,可能更需要仔细地检视一番。我静坐下来观照自己的*和想要帮助他的那份渴望,渐渐地,我越来越清楚自己为什么想"修理"他了。因为我仍然希望他能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生活,所以很显然出发点并不是真正的慈悲,而是从我自己那尚未治愈的痛苦中所产生的想法。他的绝望和退缩与我自己面对困境的反应十分相似;他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苦难,也是我时常会经验到的。
我静静地和心底的焦虑及哀伤共处,然后将这些感觉融入那无限的空性中,我越来越能清楚地看到,想要解除他的痛苦,是多么放肆的一种想法。他的痛苦之中也许寓含苞欲放着愿意臣服于真相的成熟度,就像我所经验过的那样。在我们的痛苦之中往往深埋着一份恩宠,如果我们愿意交出自己,它就会出现。一旦发现我们所共有那份痛苦,我和赖瑞士的连结就更深厚感情了。我不再要求他去体会死亡之中的意义,我也不再渴望去除他的苦难。相反的,我开始把自己的那份痛苦吸入心底,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他的痛苦。到了某一个时刻,我们自己的痛苦会开始跟他人的痛苦融合在一起而无法再区分彼此,因为这份痛苦本是我们所共的。这并不是一种沮丧的心情或是病态;我所经验到这一切,其实是一份深刻的理解和更深厚的连结。
我发现真正的慈悲永远不可能来自于恐惧,或来自于想要修理及改变他人的那份渴望。只有当我们深深体会众生共有的痛苦时,悲心才会油然而生。如果能超越我们那份隔离感、孤立感和异化的倾向,它才可能出现。接下来的几次探访,我的*开始有了改变。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伴着赖瑞。
某天傍晚赖瑞突然因大出血而被送进加护病房。同时,他家人的互动也产生了一些困难,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退一步为他人着想。在开车前往医院的途中,我心想我很可能会卷入这个混乱的'局面里。另外我也觉察到自己对医院的环境有强烈的反感,不过我更意识到赖瑞很可能正在面临死亡。搭电梯前往他病房的途中,我像念咒语一般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也许就是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了,千万不要把心收回来。"
那次的探访,情况很难处理。赖瑞相当诚实地谈到死亡以及对家人的不满。我很努力地想开放自己的心,以免落加到旧有的自保模式。赖瑞告诉我他根本没能力处理家人之间的问题,于是我试着和他的两位家人恳谈。这次的探访结束之后,我直到医院的停车场,坐进自己的车里,开始不可遏止哭了起来。一方面我看到,由于那份自保的需要,我们在彼此身上不知制造了多少的痛苦。另一方面我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仍然有个坚硬的外壳。不过我会落泪主要是因为这个坚硬的壳已经有了裂缝,一股源源不绝的爱正等着付出周围的人。这是我当时真正的体悟:学习活在开放的胸襟里;当你付出的时候心中不要抱持着应该如何的观念,也不要为了什么而给予。我们的心就像雪中的白鹭一般,付出乃是它无碍的本然状态。
过了没几天,赖瑞就在家中去世了。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望着躺在床上的他。虽然他看起来是处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但一只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我凝视着他那只眼睛长达一个小之久,那只眼睛也似乎以极为强烈的情绪回望着我。看着他那副形容憔悴的身体,偶尔瞥见挂在他床头上绘有"爱"字的卡片,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自保了,就把整个人贡献出来吧!没人知道当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我确实感觉我们之间的连结让他的心稳定下来。我离开之后的半小时内他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