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我想你了散文
一
十三岁,豆蔻年华,表姐已经出落得娇艳动人,高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蛾眉杏眼,两只溢满快乐的酒涡,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上扎着红绸蝴蝶结,惹得村里的老婆婆们不住地夸赞:“瞧这丫头,真是一个美人胚子!”
美人薄命,不知谁总结出来的结论,用在表姐身上却十分恰当。家里四个孩子只有她一个女孩,在城里上班逢年过节才回来的父亲和守在家里小心翼翼护卫着鸟巢一样的家和家里一群“小鸟”的母亲,都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疼爱有加。不料四十六岁的父亲突然就得了肝病,突然就溘然长逝了。父亲去世,天就塌了,表姐心中如诗如画的五彩梦也碎了。母亲一个乡下女子,独木难撑,家顿时如狂风暴雨中轰然倾倒的大树上跌落的鸟巢。母亲也病了,掌上明珠一下子成了小大人,要帮着母亲照顾三个弟弟,料理里里外外的事情,那两只好看的酒涡里再也漾不起一丝快乐,蛾眉杏眼都凝结着忧愁,蝴蝶结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母亲决定改嫁,她不想到继父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要留下带着三个弟弟过活,可当她看到病怏怏的母亲那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她心软了,只好随母亲去了继父家。不久,母亲生下一个女孩后身体更糟了,她不仅要伺候患病的母亲,还要充当母亲的角色去照顾弟弟妹妹,还要帮着继父打理好家中的一切。
古书中把待字闺中的女子称作“摽梅”。多美的词汇啊,摽梅之年的表姐,可真像一枝谁见谁想折的灿然梅花,可一想到她的家庭,一个个又都摇着头叹着气无奈地离开了。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病床上的母亲尤其着急,怕自己等不到表姐穿上嫁衣,于是托亲告友,央求媒婆,想早些给表姐找一个好人家。眼看着周围年龄相仿的女孩一个个出嫁了,好小伙一个个都当了爹,可把母亲急坏了。可是,着急归着急,家况不济,严重地影响了表姐的婚事,一拖五六年,毫无进展。
苹果花开的春天,表姐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只几颗就打湿了表姐的花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带雨具,看看路旁的苹果园里有一座看苹果的小窝棚,表姐便连跑带颠地奔了过去。进了窝棚,见没人,表姐脱下外衣,拧出雨水,只穿着湿透的月牙背心,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胳膊,丰满的胸部也格外显眼。突然,一个男人一闪也冲进了窝棚,吓得表姐花容失色,“啊呀”一声惊叫,把进来的男人也吓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想到这弥散着苹果花香的破窝棚里,竟然还藏着一个仙女般的.漂亮姑娘。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那情形,就好比大槐树下董永初见七仙女,断桥边白素贞邂逅许仙郎;林黛玉进荣国府一睹梦中情人宝二哥,张生普救寺夜游后花园偷窥了崔莺莺。他看她犹如带着雨滴妩媚芬芳的苹果花。她看他浓眉大眼,一身草绿军装英俊潇洒。他知道自己吓着人家姑娘了,现在还直盯盯地看人不礼貌,赶忙一边道歉一边要退出去。她虽然惊了一下,但看到那身军装和那张英武的面孔,竟不由得没了恐惧,再看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知道他也是进来避雨的,于是赶忙说:“没关系,别出去,看外面的雨多大啊!”表姐不仅人长得俊,这含情带羞的说话声更像婉转的黄鹂,听得他顿时脸燥耳热心跳。
雨住了,邂逅雨中的一对人儿,竟然舍不得分离了,两人互通了姓名,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归途中,表姐是一路哼唱着评剧《刘巧儿》新凤霞的唱腔回的家,“上一次劳模会,我爱上了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就叫赵振华。”“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唱着唱着,不由得自己先羞红了脸庞。几天后,小伙子果然让人来家提亲了,又过了几天,这个休探亲假的小伙子,便提着烟酒来串门认亲了,对表姐家的状况,他似乎早有准备,眉头都没皱一下,二话不说,就挽起袖子,拿起扫帚铁锹忙活起来,当院里院外收拾停当了,雪白的衬衫早被汗水打湿了,表姐红着脸让他换下来要帮他洗干净,小伙子却轻松地说没关系。小伙子走了,也牵走了表姐的心,每天都会到村口去等着邮递员。她心里的五彩梦又像朝霞那样升起来。三年多的鸿雁传书,让她和他的心就像被编织到了一起,丝丝入扣,再也无法分开了。
二
那一年秋天,他是坐着生产队派来的马车来接新嫁娘的,马车洗刷一新,四匹高头大马披红挂彩,脖子上挂满了铜铃铛,随着车夫的鞭子“啪啪”一甩,四匹马按照节奏颠起来,铜铃铛“哗啦哗啦”悦耳的响声,惊动了路上的行人。脱下军装的新郎官依旧帅气逼人,坐在车中间的表姐更是花枝招展,艳丽娇媚,惹得路旁棉田里劳作的女人们都停下活计,直起腰,手搭凉棚,盯着看,一片赞美声让他俩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美。
新婚之夜,他们喝了交杯酒,系了同心结,还照着古书上的恩爱男女咬臂发誓,许下了山盟海誓。婚后的生活比旁人的赞美还甜。表姐不仅妩媚娇艳,而且温柔体贴,让表姐夫整天像被浸泡在蜜糖水里。表姐夫也一样,守着开发区,别的男人总是偷偷摸摸攒俩臭钱去找小姐嫖,他从来不去;别人家的男人农闲的时候,几乎整天吆五喝六地聚在一起打麻将、掷骰子、斗地主、抠一,他也从不去赌,表姐的笑靥又灿然如花了,那好看的娥眉杏眼,总是衔着幸福带着满足。生产队解散了,小两口在自家分得的地里种了十几亩葡萄,俗话说:“夫妻同心,土坷垃变黄金。”表姐生下了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孩子和田里的葡萄苗一天天长高,表姐和表姐夫别提多高兴了,他们要齐心协力为自己和孩子打造一个幸福的未来。他们起早贪黑地忙活,还要经常回到继父那里帮助照顾弟弟妹妹——这是在母亲临终时,他们在母亲病床前答应母亲的,一直到最小的妹妹也结了婚,继父离开了人世,他们一天也没怠慢过。
他们俩都有一个心愿,想要一个男孩,为此接连生了三个女孩,最后终于生了儿子亮。孩子多了,地里的葡萄也长高了,开始结果了,活计也更多了。为了生计,表姐夫到镇办企业找了一份挣工资的工作,表姐还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店,卖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小店虽小,却需要经常去十几里外的熊岳城进货。特别是年节,必须备足货源。那年冬天临近春节,表姐和表姐夫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去进货,回来时,灾难又一次降临了,表姐被疾驶而来的大货车裹进了车轮。表姐夫扔掉自行车和货物,抱起她,跑到镇上的医院急救,而后又转到沈阳医大附属医院救治。半年多过去了,表姐捡回了一条命,却不再健康和美丽,说话吐字含糊、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走路蹒跚颤抖,而且不能自主调转方向。一窝孩子,一个几乎残废的老婆,可是苦了表姐夫了,里里外外一个人苦苦支撑,一腔苦闷无处诉说,渐渐地他恋上了酒盅,每天晚上,他都要就着几颗花生米或一碟小咸菜,把满腹愁绪和着浊酒灌进肚子,否则就无法入睡。孩子读书要钱,家里过日子要钱,表姐住院买药要钱,为此他四处借债,拉了一屁股饥荒,好在四个孩子像田里恣肆伸藤展蔓的葡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一天天舒展腰肢长大了。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也充满了干劲。
穷人家的孩子格外懂事,几个女儿先后辍学回家,大女儿丽娜去鲅鱼圈开发区饭店打工,二女儿二丽帮助表姐侍弄葡萄,干家务,每晚给表姐夫烫好酒。小女儿最小,胆子却最大,和几个小伙伴一起东渡日本,以研修的名义打工赚钱。表姐家的日子渐渐开始有了生气,从租住的小土坯房里搬进新盖的四间楼座的那年春节,他们俩在新房的里里外外贴满了红彤彤的对子、春条、和挂签,挂上了大红灯笼,还咬着牙买来了鞭炮和焰火,带着孩子们在热烈的爆竹声里和斑斓绚丽的焰火下尽情地欢呼。表姐夫每天的下酒菜也开始丰盛起来,熟食、罐头、海鲜多起来,连儿子亮也跟着借光,衣着开始光鲜了,零食开始不断了,表姐的身体也日渐强壮了。
三
三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儿子也开始出去当学徒了,地里的葡萄每年都会有几万元钱的收入,表姐夫每晚上坐在饭桌前,端起女儿女婿孝敬的瓶装美酒,总要先哼上一段小调。表姐装着嗔怨揶揄他说:“酒鬼,快灌你的黄汤吧,看你美得还唱起来了,比驴叫好听不到哪去!”表姐夫听了不仅不生气,有时会回敬表姐几句,更多的时候是唱得更欢了。
一天,表姐夫昏倒在葡萄架下,表姐找人把他抬回来,他却执意不去医院,边摆手边说:“没事,就是天气太热,我又有点累了。”大家只好作罢。谁知道没多久,同样的情形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女儿回来,表姐对女儿说了,大家觉得事情严重,赶紧带着他去了区医院,然后是市医院、省城的大医院,结论终于出来了:直肠癌晚期。表姐哭得死去活来,表姐夫自己也懵了,原来以为是羞于出口的痔疮罢了,没想到竟然得了要命的病。医生说,手术可能延长几个月或几年生命,不手术可能只能活三两个月。他不想做手术,想给表姐留一点养老钱,这个美丽的女人自小命苦,跟了他也没好到哪去,他不愿意让她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但表姐和女儿、女婿坚持做手术,他只好同意。
手术后,伤口很疼,可他心里的伤口更疼,强壮的身体很快如遭受旱魃的禾苗枯萎下去,膀大腰圆的他瘦得如一把枯柴,连起床下地也要人扶。他不想死呀,刚刚五十岁多一点,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儿子,唯一的儿子亮还没有长大,没有娶妻生子,还有半残废的妻子还要他去照顾呢。可是命不由人,尽管他自己顽强地努力挣扎,表姐整天为他祈祷,三个女儿轮流无微不至地侍候他,他还是怀着千般留恋,万般不舍,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长在了表姐的心里,也长在了她的梦里。表姐几乎夜夜在梦里看见那双深情的眼睛,每到这时,反映麻木迟钝的表姐却都会潸然泪下,哭出声来。那声音再不似苹果花丛中婉转的黄鹂那样悦耳动听了,而是像失偶的母狼,像受了重伤的豺狗令人毛骨悚然地哀号。寂静的夜空里,那哀号声传出好远好远,在村子上空久久盘旋。
女儿们也曾想把表姐接去,可表姐说啥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处处印着表姐夫身影和足痕的小院。尽管躺在尚留表姐夫体温的小炕上她不得安眠,但去了别处她却连一刻都睡不着。她要守着他和她共同的记忆,她也必须留在这里,她怕他回家来找不到她。女儿们主张把葡萄地租给别人,她死也不同意,那每一棵葡萄树都是喝着他们俩个的血汗长大的,每一颗葡萄都凝聚着他对她的承诺。她拖着不灵便的身子,咬着牙,坚持自己侍弄这些葡萄树。她要让他看看葡萄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她眼波里爱的光芒,依旧璀璨晶莹……
在“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即将到来的时候,趁着回家乡办事之机,我去看了看表姐。家里没人,邻居的孩子告诉我,她去葡萄地里了。去葡萄地里了?刚刚到惊蛰节气,我知道埋在泥土里过冬的葡萄树,此时还没有扒出来,她去地里做什么,带着满腹狐疑,我走进了她家的葡萄地。一根根水泥柱立在阳光里,就像表姐夫带着憨厚的笑站在那里,一道道铁线在春风里发出唿哨般的声音,像表姐夫轻轻地吹着口哨。没看见表姐的身影,葡萄地里几间看葡萄的窝棚窗下坐着一个老太太,正用剪刀将一件件破旧的衣服裁成一个个布条。我走上前去刚要向老人打听表姐,老太太却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打量起我这个陌生的来客。我认出这就是我那曾经如花似玉的表姐,鼻子一酸,竟然落下泪来。她佝偻的腰身,花白而凌乱的头发,满脸深深的皱纹,稀疏的眉毛,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神,有些歪斜的嘴角,还有那两腮上松弛深陷的两个肉坑,无论如何无法和我记忆深处的表姐形象重叠在一起。六十岁的表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也苍老许多。
当她认出我的时候,歪斜的嘴角竟然难看地咧开笑了起来,光秃秃的牙床上已经没剩几颗牙齿了。看我难过的样子,听我发出唏嘘之声,表姐却平和地说:“这葡萄地划进了工业园区快要动迁了,我可真舍不得呀。那时候,你表姐夫整天盼着动迁,现在真要动迁了,我不知道他回来还能不能找到这块地和地里的葡萄树,这可都是他一棵棵亲手种植的呀。”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只好说:“动迁好啊,表姐,现在动迁补偿标准高,多补点钱好给儿子娶媳妇呀!”
不曾想,我胡乱诌出的几句话,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表姐似乎有些兴奋,掏出香烟,“噗”的一声用打火机点着,猛吸了几口,然后舒畅地将烟吐出去,看着我说:“还是我弟弟读过大书,在城里工作见过大世面,遇事看得开。是呀,多给点补偿款,亮娶媳妇就不用愁了,你姐夫也了了一块心病,将来我要去找他也能闭上眼了。”
临走时,表姐表情凝重地说:“你看你这身架跟你姐夫真像,从后边看连我都分不出来。”我听了,心里立刻一沉,怕她再陷入回忆的痛苦,赶忙逃也似地朝她挥手告别。
回到城里,已是灯火辉煌的入夜时分,远处超级商场的楼墙上,巨大的屏幕正播放着“三八”节的宣传广告:“女神,送给你整个世界也无法表达我们的敬与爱!”画面上有盛开的玫瑰花、璀璨的钻石和血红的葡萄酒,窈窕的女人迷人的笑。我应邀参加一个“三八”节酒会,辉煌宽敞的大厅里,聚集了许多满脸洋溢着欢乐的女人,或青春靓丽、活泼可爱,或气质高贵、雅致迷人,飘逸的长发,鲜红的嘴唇,明丽的眸子,巧笑倩兮,可我的眼前却一直晃着表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