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散文随笔
清明前夕,母亲接到远在*奎屯的枝姑的电话,枝姑在电话中,很意外地一改往日接通电话就哭泣不止,而是平静地对母亲说她不会来了,不再为给她父亲,也就是我大爷爷立碑的事情奔波了,她说,没有什么比她可以过得很好,她心里一直对父亲感恩这种祭奠方法更好。心祭,并不薄,不轻,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无需言说。
枝姑是大爷爷唯一的女儿,在那个年代,无子的大爷爷自然也会有他的遗憾,但大奶奶过早的病逝,只留下一线血脉,所以,对妻子用情至深的大爷爷,将他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这唯一的女儿身上,也就是我的枝姑。可生活并不会如此简单,大爷爷和枝姑生活虽然贫穷,但有房子,有土地,还算衣食无忧。缺乏母爱的枝姑经常跑到我奶奶家玩,而奶奶也对这个没娘的孩子很是怜爱,虽然在那个年代,并不能给这个孩子什么,但几句关怀的话,一舀子解渴的水,对枝姑来说,也是莫大的恩情。
后来,被生活逼得没法的大爷爷,只好老泪纵横地收拾了几件衣裳,用独轮车推着枝姑赶火车去了边疆。
我自然没有看到大爷爷一步一回头的留恋,但却在母亲的叙述中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大爷爷当初离开的那条路是多么的漫长。从老家到德州火车站,将近二百多里土路,就是这一对父女相依着一步一步丈量的,越来越远来不到的是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近的是一片未知的土地,未知的前程。
当年去*,需要坐很多天的火车,大爷爷带着枝姑一路辗转来到*奎屯之后,在同乡帮助下,来到一个农场安家。大爷爷打工,供着枝姑上学,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个人相依为命,不贪图享受,一餐一饭,共食共暖,也算过得安然。可,日子的艰难都被大爷爷隐藏在他的身体中,大概是积劳成疾,到奎屯没几年,大爷爷就病倒了。刚刚十几岁的枝姑正在学徒,她一边学徒,一边照顾大爷爷,大爷爷的病很快被确诊为食道癌,据说手术中打开食道,发现里面遍布大小的瘤子,于是又原样缝合,这无异于给正值壮年的大爷爷宣布了“死刑”。还未成年的枝姑被告知大爷爷病的真相,她全然懵了。她依然决定放弃自己学徒的机会,准备专心照顾大爷爷,可大爷爷仿佛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实情,为了在他走了之后,让枝姑有一技之长,大爷爷苦口婆心地劝枝姑必须好好学,还说要依仗枝姑挣钱帮他治病呢。
于是,枝姑含着含泪坚持学徒,三两天就往返数十里回来照顾大爷爷。枝姑不在时,是农场的同乡照顾大爷爷。大爷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直至有一天,枝姑回来之后发现大爷爷已经浑身冰凉了,他双眼圆睁,仿佛依然没有看够这个世界,仿佛想穿透万里山河,看到生养自己的村庄,谁都不知道他最后弥留之时说了什么想到什么,枝姑扑在大爷爷身上放声大哭,哭自己孤单离世的父亲,也哭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孤苦无依。
枝姑在同乡的帮助下,安葬了大爷爷,但她依然记得大爷爷生前一直眼巴巴望着家乡方向的神情,她发誓要把大爷爷送回老家,哪怕只是一堆骨头。
几年后,终于有人回乡,枝姑拜托同乡把大爷爷的骨头背了回去,并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同乡,请他一定把大爷爷交给我大爷,那些钱就用来安葬大爷爷,也算了了大爷爷的心愿。枝姑说过,当时,看到大爷爷这样离开奎屯,她是欣喜的,毕竟叶落归根,大爷爷终于可以回家了。
之后,枝姑一直跟大爷书信来往,问候大爷,请大爷照顾大爷爷的坟茔,大爷都是满口应允。
1999年,年过半百的枝姑独自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返乡祭奠大爷爷,当她看到没有坟头,长满庄稼的坟地时失声痛哭,她伏在一片庄稼之中,抓了一把土,紧贴着自己的心脏,哭诉着对父母的思念,也在用乞怜的眼神看着大爷,婉转地请求他可以每年给大爷爷的坟上添一铁锨土,让她再回来,可以远远就看到大爷爷的坟头,仿佛自己的父亲一直站在这里等着自己一样。
原本以为大爷会念在这个妹子间隔那么多年才回一次家,念在自己曾经过继给大爷爷,也算枝姑的兄长的份上会同意,可大爷却拒绝了。他说,有坟头不方便耕作,人家地的主人不同意。枝姑心有不甘地祈求了半天,但大爷依然冷酷无情地坚持说,别人的地,咱说了不算,以后有机会迁到自己家人的地里就好说了。大爷一句话,让枝姑总算是带着一线希望走了。
2005年奶奶病重,闻听消息的枝姑感念奶奶对她的好,特意回来看望奶奶。每次枝姑回来都会带很多当地的土特产,这些东西分到每家并没有多少,可是对于一个方向都辨不清的她来说,辗转汽车、火车、飞机带过来,但凡是有心的人,不管拿到的东西多或者少,都会心存感恩。但大爷并不会如此,每次枝姑给他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让他认为枝姑在奎屯的生活如天堂一般,这样枝姑就必须支援他的生活,枝姑给他多少东西,他都不满足,并且,还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偷偷扎下了根。
2006年年初,奶奶病逝,大爷做主将爷爷还有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大爷爷大奶奶一起迁坟到二爷家的地里,大爷当时的理由是,自己家的地里,自己说了算。
每次我们回去上坟,都要给三个坟头挨个烧纸、供奉祭品。枝姑听说之后,在2009年赶了回来,想给大爷爷立碑,想让自己的名字永永远远地陪着大爷爷。这原本是人之常情,谁家都会满口答应。我父亲也正打算给奶奶立碑,想着到时一起连老爷爷的一起立好。
可大爷却说不行,不和规矩,枝姑说钱她出,还会给二爷一些经济补偿,但大爷就是不同意。让枝姑好是着急。
枝姑在老家呆了一个月,求过,劝过,骂过,最后伤心地在大爷爷坟前哭诉。枝姑起身孤单地回到奎屯。修坟立碑就成了枝姑的心事,每隔一段时间,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她就会打一个电话给母亲,她说是在安排自己的生活,攒钱,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儿女。攒钱,回家,成了已经年近古稀的她的唯一心事。
母亲说,枝姑不容易,拉扯大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也都有了工作和家庭,枝姑和姑父就挨着家给看孩子,双双退休的他们,也是普通的工薪家庭,照顾孩子家人尚且可以,如果说攒钱,就真的需要从牙口里省了。
枝姑的电话总是打过来。这次说,她安排好了,过几天回来。过几天又说,回不去了,那个孩子有事,占住了。几个月后,又是这样重复。
我想,每次枝姑安排回家绝对不是空话,但每次被牵绊,也绝对是实属无奈。于是回乡的路,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的漫长和虚幻,以至于到了最后,她再打电话就是一味的哭。后来,有一段时间,枝姑没有打电话。没想到会在原本以为枝姑回来的清明接到这样的电话,真是让母亲着实意外。枝姑在电话中还说,之前纠结呀,放不下,总是认为,如果不立碑,就对不起老人,老人当年拼命地照顾她抚养她,如果没有他,就没有自己的今天。
母亲问,为什么会转变思想呢!枝姑轻叹一声:之前总是想着自己的父亲,愧对父亲,恍惚间,孩子们也大了,也需要人了,他们看我一次又一次地回乡,需要钱,从来不说什么,但他们确实会心疼我的辛苦,尤其看到我经常为了立碑的事情哭泣,他们也总是劝我,说不能让祖辈的遗憾,让他们继续品味,他们还要好好照顾我,还期待我可以好好照顾他们呢!
听到枝姑这样说,母亲终于放下心来,安慰说:是呢,人已经没了,就用心祭奠吧!
是,用心祭奠,我要好好地活着,对于父亲,我无怨无悔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尝试过了,没遗憾了。现在重点是陪孩子们,好好过日子,你们就放心吧!等你们得空了,过来这边看看吧!这里建设的特别漂亮呢!很多人都是专程过来旅游呢!对了,我买了馕和玫瑰花,快递回去了,你们记得查收呀!然后母亲和枝姑又聊了很多,枝姑终于重新回到最初那个爱说爱笑的模样。
挂断电话,母亲跟父亲学,父亲轻叹一声,不再说话。用心祭奠的不仅仅是枝姑,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也包括我父亲,母亲,将来还会包括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