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散文随笔
一
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的相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穿透模糊的云翳之后的近距离相对,来自眼睛深处的接纳和默契让人诧异又欣喜。那个小小的鼓起来的椭圆型晶体,仿佛泉水和镜子的合体,但显然要比泉水和镜子包纳的事物更繁杂,更细微,也更广大,通过它,你真切地看到自己有些变形的五官和身体,脸上莫名的神情和衣服上的褶皱,还看到身后被忽略远在角落深处的残条落叶。青山倒影在水里,鱼的游动变得缓慢。当眼睛盛放了眼睛,眼睛深陷眼睛,我以一个整体微缩的样子成为祖母眼中的镜像,而在这同时祖母和我身后众多的事物成我眼中的镜像。一种温暖、亲近,热爱、甘心的气息在我跟祖母间源源不断地生发,交汇,融合。
偶尔我跟禾苗、田园、水草也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但我们从没在瞎眼婆婆那里接收到任何关于眼睛散发出来的讯息。即便如此,瞎眼婆婆依旧是我们村心最灵的人。她绣花不用描样子,只要绣针在手,便可下针如神。村里的女人们绣花时仅用于找样子就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她们需要不停地打听,找寻几张有限的绣花样子在循环反复的传看中暂时安顿的地方,它们长时间在人们手中传递,变得残破不堪。有人将纸质的花样描到塑料上,由于描得时候不精心,使图案变形乃至失真。即便如此,当塑料上的油笔印子渐渐在折叠的时间中变淡,她们依旧会照猫画虎般还原当初绣样的清晰。这就导致了整个村庄乃至邻村里大部分人家里拥有一模一样的绣品,甚至连配线都是同一的。而瞎眼婆婆是唯一有别于她们的人,针下游龙戏凤,猛虎瑞兽,鱼虫花鸟,无一不好。
夏天天长,下午有风了,我们小孩会聚在她的门前,看她绣花。洋绣球开得正闹,蜜蜂嗡嗡地盘旋。院子里有一小瓮水,里面积攒的雨水放得时间长了,有一种发霉的味道,墨绿的水面漂浮着小虫蚁的尸体。一面蜘蛛网斜斜地挂在瓮子和窗檩中间,里面空荡荡的。婆婆的眼虽然瞎了,但她似乎能看到院子里的花、瓮子里的水,蜜蜂和蛛网,甚至能看到村庄里的房屋,飞来飞去的鸟雀,骡驹和牛,更远点还能看见温河里的水和水里的鱼。但她确有一双灰乎乎的眼睛,像被无数层膜包裹住一样,又像将所有包裹着眼球的必要组成全部舍弃,她瞪着它,朝向未知一隅,是屋角,也是屋顶,是我,也是院子里的花,而右手里的针无比精准地扎向左手里的布上。那时刻,她总是沉静的,来自眼睛的异于常人的行止和体验,使她具有无法穿透的魔力。仿佛与所住的窑屋、村庄和季候均无瓜葛,专注而恍惚的神情,使人对她、她缺失的器官产生敬畏。她不像村里的其他妇人,有笨拙的姿势,尴尬的眼神,喋喋不休的问询,或者沾沾自喜的神情。她的嘴唇像她的眼睛般沉默,由此使空气中弥漫着庄重的气息。她将腰身挺直,盘坐在黑暗屋子的炕沿边上,缓慢而熟练地下针。仿佛有另一双眼睛通过她的手指,她的唇,她的肢体使她能看清一切,不止她面前的,还有身后乃至更远处。那一刻,陷入下午昏暗光线中的她,被来自另世的光芒所笼罩。这光芒使她脱离了人本有的庸碌和愚顿,变得轻盈美妙。
但禾苗并不认承我的说法。她说她更喜欢瞎眼婆婆替人占卜时的样子。
瞎眼婆婆是我们村唯一坏掉眼睛的人,但这并不能表明她将成为被人唾弃或者遗忘的人,相反,因为眼睛,使很多人对她充满无比的信任,仿佛她的盲瞎是神赐之能。妇人喜欢将怀揣的隐密传递给瞎眼婆婆。她们情愿面对一双不去关注自己变换着的、略带尴尬或者愧疚表情的眼睛,嗫嗫嚅嚅地尽情诉说。瞎眼婆婆倒成了一个敞开的口袋,毫无怨怼地接纳更多尘世无根的秘密。她沉默地吃烟,瞪着灰乎乎的眼睛,灰色的烟雾在她头顶缭绕,如果不是她偶尔从大襟下抽出白帕子擦一下嘴角,你总以为她是一尊不动的神。有些妇人并不求得任何指点,她只是想释放窝藏在内心深处石头般的秘密。她知道瞎眼婆婆会毫不推迟地接过那块石头,并将它永沉海底。有时候,妇人们对接下来的时光充满迷惘和无奈,她们会请瞎眼婆婆替自己占卦。通常瞎眼婆婆也不会拒绝,她微微笑笑,从大襟下取出钥匙,扶着炕沿下地开了柜子,取出一个青布小包——那个小包里放着我们村唯一一副卦具。她让妇人虔诚地摇出竹签,然后用低软的声音破解来自冥冥之外的可能。
禾苗是唯一见过瞎眼婆婆替人打卦的小孩。她大哥夜里老发臆症,有一次遇到温河发大水,他在梦里被水冲到了三里外的河滩上。还有一次他在梦里去了杨树沟的狐子窝里,差一点儿就死在里面。禾苗妈觉得禾苗大哥是妖怪附身了,或者是家里的神仙牌位摆放不当。那天上午村里人都下地去了,她就带着禾苗悄悄上瞎眼婆婆家里坐。刚开始她颇是拘谨,瞎眼婆婆也不催赶,安静地等,等到后来阳光把窑洞照得亮堂堂的,禾苗都迷糊了,禾苗妈才流畅地说出隐情。瞎眼婆婆听完沉吟半日,说没事的,小子家魂伏高,即便遇神遇魔,都逢凶化吉。又说你把剪刀放在孩子的枕头下试试,许来他就安静了。禾苗妈不放心,说婶子你给算算,他这毛病多会就好透了?瞎眼婆婆便给她打了卦。卦相说,禾苗大哥十二周岁一过,臆症会彻底消失。又说这孩子命大,诸事均逢凶化吉。
禾苗无数次给我们演示瞎眼婆婆的神情和语调,我和水草频繁地成为求她打卦的人,后来除去那双黑黑的眼睛,竟有了几分相似。在她的嘴里,瞎眼婆婆充满另一种神奇的力量,堪比庙里的观音。
瞎眼婆婆在不靠助人体唯一的视觉器官——眼睛的情况下,通过她独特的辨认方式来确定世界的面貌,并无误地说穿一些人的身份。有一次二林跟我们一起看她绣花,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一下子就把那个瓮子给推倒了,水流了一院子,砖缝里原本浅色的锈痕更深了。我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他特别委屈,又是辩解又是发誓的。瞎眼婆婆听到了,停下手中的活计,说是银娃家孙子吧?我们都愣住了。二林爷爷银娃已经故去多年了。瞎眼婆婆说,跟你爷爷一样都是犟脾气,没理也要强三分。一个瓮子,倒是该倒了,你不推它它也是要倒的。我们一群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扭头看看炕沿边坐着的瞎眼婆婆,见她把针放在她花白的发间磨了磨,毫不含糊地扎到布里。密密的针脚隐在暗暗的光线下,一闪一闪的,仿佛明灭的星星,悄然流走的水。
二
当大人们开始在街门口喊叫自家孩子名字的时候,通常小孩们就该解散了。亦不约定明天的事情,但心里对明天和此刻充满期待和留恋。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我家的窑洞,还有旁边的羊圈。羊圈里的小羊有明亮的琉璃眼,好看的圈圈毛,幼小的细身子,在夜里叫唤的时候使村庄充溢着温柔怜爱的味道。那时我的脚尖踢着一块石头,边踢边蹦跶,嘴里还哼哼唧唧地说出心里在想着的话。亦如往常,并无异样,可是突然就有一种惶遽袭裹了我,一种来自无名之所的胁迫使人心慌。眼睛,它来自高处或者低处,深处或者周边,草丛或者树体,甚至可能是石磨或者砖墙的缝隙,变成气体、灰尘、风沙和光线,就那样密密匝匝地环住我,前身后背,身左身右。我的身体迅速烧灼起来,像被针刺,又像被点燃。我扭动身体,开始奔跑,试图努力挣脱那双眼睛的追逐。黄昏的乡村,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乌盆,缓慢而有序地将四野罩起来,空无一人的街巷里,那双眼睛成为一切恐惧和威逼的源头和延展,它骤然成为通途的障碍物,视线的干扰物,成为物质变异之后的怪诞呈现。来自胸腔的干涸和窒息使我忍不住咳嗽出来,汗珠从涨红的脸颊上滚下来,落到衣领里,一丝冰冷的凉意透彻心扉。
事实的真相是怎样的,我永远也不会知晓。它们成为我生命和记忆中永恒的谜,滚动着,冒着熊熊火焰,在黑夜的梦里,频繁呈现。大约十几年后,作为学生的我又一次经历过类似的情形,那时我每个星期都需要经过干草坡——先人埋葬之地。这里大大小小的坟堆在越来越低的暮色里成为起伏的暗影子,新坟上插着的彩旗和堆放着的花篮使鬼魅的气息加重。羊肠小道的一边依附着一大片坟地,而另一边则是无底悬崖。在走上干草坡前,我已经准备好被无数的与我有关或者无关的鬼魂的眼睛注视的情形。我不能逃避,亦无法命令它们闭上双眼。据说闭上眼的人同时会打开另外的视觉器官,那个器官可能是手臂也可能是腰肢,可能是毛发也可能是皮肤,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它飘逸的灵魂之中缀满了任何一种器官。当我真正置身于它们之中并感受到无数目光注视的时候,心里顿时敲起一面鼓,惊天动地纷乱如麻的声音让我迷失了镇定,我大声地唱歌,却感觉到气息孱弱。我不自觉地跑起来,每一步都试图要跌入悬崖,但每一步都没有。我看到自己就要在它们的目光之中飞起来了。它们在微笑或者无动于衷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一刻,我成为它们的玩物,成为它们消遣的对象。但它们肯定不忍让我跌入悬崖或者发生其它意外,他们在嘲弄戏耍我的同时保护了我在暗夜羊肠小道上的安全行进。这种惊险刺激既令人惧怕的又教人兴奋异常。仿佛一个未知的游戏,你并不会预测将要发生的一切,但你也知道,经过只是过程,结局不会改变。
在村里,12岁之前的小孩频仍地被某种幽暗的目光所逼视,人们见怪不怪。夏天午后,大太阳把整个村庄烤成一块干燥泛白的大石片,只要有一滴水,它就会发出嗤嗤的声响并冒出一股白烟。人们大多待在窑洞或者院子的阴凉处,喝水吃烟或者做点活计。脑袋昏昏沉沉的小林想要去温河里耍水去。阁洞上的观音庙被两株老柏的树荫遮得严严实实,庙院的砖缝因为潮湿成天长满青苔,人走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小林也想钻到庙里去凉快。他一抬头,便看见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嘲笑也像可怜,他揉揉眼,企图看清楚谁在树枝上坐着笑话他,可是他的眼睛越揉越模糊,直至揉疼了还是无法看清上面的身影。恍惚有一截墨绿色的袍子,但定睛时又不是。那段粘稠的目光像胶一样粘在他的衣服上,皮肤和眼睛上。
这样真切地被眼睛所注视的情形层出不穷。眼睛与眼睛的差异使注视者和被注视者之间产生细微的感觉。脱离尘世惯常所遇,来自其他物种的眼睛的呈现变得神秘而恐惧。村里的黑猪白猪花猪被养在院子里或者街门外面,小孩子无一例外承担起割猪草的责任。那天我们在河边地割草,叽叽喳喳说话、笑闹,禾苗突然就一把抓住了我,惊恐地睁大双眼,张大嘴巴。她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臂,指甲似乎就要掐到我的皮肉里。而另一手,早把箩筐和小锄扔到了地里,正捂上大张的嘴。我的心跳加速,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面前玉米苗刚到我们的肩头,它们齐刷刷地在微风里摇摆,更远处,是碧蓝的天空,清洼洼的河水。我疑惑地回头,禾苗依旧惊恐万状,她拉起我的手,也不管丢掉的箩筐,飞也似的向村子里跑去。直到到了我家院子,她才说出自己的经历。原来她与一双来自狐仙的眼睛对视,那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清澈,黑亮,形状美丽,最主要的是,那双眼睛里充满泠泠的笑意,但她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我说,怎么我没看见呢?她说你扭头时,它已转身,它有雪白的裙裾和长长的尾巴。
打小我们就从大人们嘴里知道,我们周围不止有人,有马匹羊群,有鸡犬鱼虫,还有另一些我们所无法亲眼得见的生物。村里差不多每家都供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有的人家已经供了几十年甚至时间更长。这些小观音像跟庙里的观音是同一的,都是我们村的老天爷,它们的目光祥和而慈爱,呵护村里每一种生物。每到初一十五,村里人都会燃香祈拜,求它,谢它。老人们长时间地跪在它们面前,享受它目光的抚慰。而小孩因为有神的佑护,平安长成。那种在神的目光中找到依靠的踏实和笃定,也吸引着村庄以外的人们的前来。但偶尔神也会让人惊恐。据说有一年观音庙里窜出一条鞘桶粗的大蛇,吓得全村人都跪在庙院里。他们忧心神灵的怪罪和远离,不停地乞求,求得原谅和宽恕,求它的留住和永存。好在那条大蛇的远走并未打乱村庄被某神护佑的`秩序——或者神之间也有轮岗?无人可知。
村庄像一个庞大的聚集场地,容纳和允许更多生物的存在,那些来自天上或者地下,水里或者风里的自然和非自然的生物,成为组成村庄的产物。在这里,人不过其中之一,是代替许诺和成就兑现的饯行者。
三
眼睛作为动物接收光线并使之成像的器官不止能使动物获得正确的信息,还使动物具有了分辨能力。我喜欢一条狗的眼睛,无论身量大小胖瘦,都清澈如水,温柔得要把人融化掉,有诸多的信任和坦诚以及无怨,当你与它对视,会传递出无边的安静和慈怜。年轻时去遥远的乡下,那地方差不多每家都有看家犬。人走在村子里,首先会被狗盯上,我们领导是个惧狗的人,他在狗的目光中猥琐而心虚,似乎他的前生都是用来做坏事的。事实证明,狗的眼睛的确锐利无比,它通过声音来提醒和警告某些可疑的人。当我的领导锒铛入狱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树木稀疏、黄土腾飞的村庄里,一双遥远的狗的眼睛曾真切地辨认过他真正的模样。比起狗,猫的眼睛似乎显得有些狡猾,充满怀疑,这或许是跟它的境遇有关,但它的脸盘及体型真的完美无缺;我见过羊眼睛里流下的泪水,那是在它作为祭品即将死去之前。人们似乎于心不忍,用布将它的眼睛蒙起来,使它在黑暗中遁入天堂;而一只小兔子的红眼睛里似乎藏着美丽的宝藏,指引着你去关注并亲近它;老鼠的眼睛明亮得令人骇怕,仿佛刺穿黑暗的刀刃;鸡的眼睛是冷漠的,即便它身下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某次我试图从一只牛眼里看见自己,但无论我怎样努力,看到的只有一只鼓囊囊的眼球,球中布满暗纹,似犁过的一隙隙黑土;而一匹马的眼睛里是满面河山,有天空的蓝,有雪野的白,有泥土的黑,有水流的急;“黑七”(王松小说《双驴记》里的驴)的眼睛里装满微笑的仇恨,它对人类的惩罚来自人类自身的孽缘;据说蛇的眼睛并不能看见物体,它用感热来判断世界的面目……
动物们的眼睛形形色色,但它们纯一而独特。只有人类的眼睛是复杂、诡谲而多变的。当眼睛通过别人的注视传达到个体身上时,会产生或轻或重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有时是我们所祈愿的,而有时却是我们所反感的。大部分人无法忍受走过人群时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特别是年纪轻时,经验少,脸皮薄,羞涩而自卑。似乎所有人的目光之中都含有一把锋利的剑,它们由无数微弱的光线组成,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村里的香兰下工后在河里洗了洗手,回来的时候便落单了。她不得不独自接受五道庙前坐着的人群的目光注视。跟以往一群人穿过一群眼睛的感受完全不同。注视的眼神和被注视的个体之间因为遮蔽物的消失,变得纯粹单一。这些人是熟悉她的,但即便如此,因为突然呈现的一个独特身姿,而使人们的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并不是聚精会神地注视她,而是在闲说或者吃烟的间隙抬起了眼睛瞭她,那眼神之中包涵了许多微妙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他们和香兰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之间突然就远离了亲情和慈爱,更靠近了贪婪和邪恶。香兰显得无比不自然,刚走几步,脸就开始红起来,随之,原本摆动的双臂也变得无处逃遁,后来她的两只手攥住了两个前襟,低下头,步伐僵硬地穿过人们的眼神。她刚走过,五道庙的一些闲人就开始张开嘴放肆地笑了,这种笑之中蕴藏着人性中的丑陋、不可言说的憎恨和欲望。村里更多的年轻女人宁可坐到五道庙的人群中间,像一只蚂蚁躲进石缝,跟更多的蚂蚁拥挤在一处,甘心淹没,在可选择的情形下绝不脱离群体,单独从他们眼前走过。身体和心理的距离使人们之间增加了陌生和神秘感,而恰恰是眼睛暴露了欲盖弥彰的丑陋人心。
俨然一株初生的植物无法承受强烈阳光的直射,我在十几岁的时候,的确对来自别人的注视充满恐惧,甚至能感觉到别人的眼睛之中葆有一种吸附和剥离能力,他们不止让人羞涩,还令人干渴、局促、尴尬乃至有想哭的懊悔。那时特别羡慕别人有一个弯弯的辫稍,脖子中间的发丝带给她们的妩媚味道。而突然变化的身体和镜子之中反射出的那个不漂亮的女孩使我厌恶,甚至在低头走过那些路过的人或者树木、房屋和墙壁,都会心跳加速、脸色彤红。一些窃窃私语,里面充满暧昧的嘲弄和讥笑不停地在我耳畔响起。我拒绝替母亲去代销社买一把线,而情愿在母亲的责骂声中哭一下午。一切公共场所都成为我逃避的理由和假想,宁愿躲在避光的屋子里忧郁,亦不愿笑出声来。这种眼睛所施压的自卑感一直让我携带好久。
四
许多年后我遇见一双眼睛,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它不同于一群眼睛,但却比一群眼睛所赋予我的撼动更直接,更令人心醉。七月,我坐在陌生村庄底部的小河边上,周围散发出熟悉牛羊粪便、生长庄稼以及花椒树的凉麻味道。这些味道所构成的新奇让我对村庄产生亲近。在这些味道之中,在探视和好奇以及鄙夷的眼神之外,我真切地感受到一双眼睛穿过树木房屋、人群的身体和话语予我的甜蜜和痛楚。在夜里,大雨落下,门前的河水涨起,哗哗的水声试图遮蔽滚滚风雷。这时候闪电出现,它像一截炽热而短促的注视,将天地瞬间照亮。山上的消息树,石头,小庙都被照得明亮温暖。那时他喊着我的名字,而我并不能听见。
那个夏天的天空碧蓝得令人心醉。椒树的清芬不分昼夜地在山体中间萦绕,如果跨过小河去往村庄的另一头,我会遇见白杨树林,它们的叶片闪动的光芒,反射到溪水里,像无数金子在水底摇荡。我们从不单独说话,在那个由石头堆砌的坡状村庄里,来自眼睛的交流使我们怀揣秘密,我们可能同时会看到被阳光照耀的发白的杨树叶,也可能同时看到一条水里的小灰鱼,当我们抬起头,会默契地看着对方。在这里语言显得无比苍白,它甚至不及来自身后或者更远处的一次注视。多年后我整理旧照片的时候再次与他的眼睛相遇,再一次被纠缠的爱和肯定,想念和牵挂,甚至痛楚和不忍绊住。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只能属于眼睛,它无法延展或者蜕变成另外一种方式的相处。
在当时,我已有了轻微的近视迹象。我力图睁大眼睛来容纳更多的世界物像和来自他细微的心迹传递,并可成功接纳。我用夜晚凉下来的河水清洗眼睛,设想使它更明亮,使视觉更清晰。但我无法像瞎眼婆婆那样可以脱离眼睛的关注,通过手、耳、鼻、喉和心的“注视”,判断出一切事件的走向以及来路。在众人面前通过眼神交流来获得讯息的方式或许是适宜我这种不喜多说、内心敏感而外表迟钝的人。我只能通过眼睛,这唯一的器官来感受他于我的一切。一种隐密的无承诺的相爱。世上许多缘分都来自一见钟情,人们通过眼神的交流,来达到和促成自己的意愿。但并不是所有的钟情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像我和他。除去眼睛,我们所有的一切器官包括心都是各异的。我们通过猜测框定了对方一个远在的生活场景,在那里,我们同时有另外的归属和生活。这种残忍和悲伤交织起来的情感,以后想起,才知道是一种意外的幸福。用眼睛相爱的本质,增加了眼睛的负担。某个季节,我泪水频繁,与之相佐的是,我的视力开始快速下降,某一天,我变得很迟钝。不再能感受到他的眼神。
朋友在午间的阳光下发现了我眼睛的秘密,她说你的眼珠居然是黄的。我无比惊讶地来到镜子前面,并验证了她的话语。在她的画里,我原本褐色的眼睛变成了黄的,发黄的头发,苍白的面孔,越来越忧郁的神情,画里那个人也愈发离我远了。
五
动物只不过拥有显性的眼睛而已,自然界所存之物似乎也有或多或少的注视行为。在白天,太阳的光照令世上所有物种一览无遗;而夜晚,月亮又带来温柔清冷的注视;一株古木的眼睛嵌在粗糙的树体之中,以疤痕的形象隐藏着自己的注视。它的眼睛里有时间的残忍和无情,晶莹的琥珀原来是泪水所成;一尊瓷器的眼睛是通过反光的形式呈现,如果用手抚摸,它们不过两个微微凹下去的坑,可是当你远观,会发现它的眼睛是一种幻化的真实,布满沧桑辛酸之后大慈悲;花朵的蕊心缀满黑色的晶体似的眼睛,小小的,亮亮的,风一吹就要说出话来的感觉;小草招摇的样子像极了张望的神色,一双双眼睛在呼唤或期盼远方的归人和过客;一望无际的沙漠亦有眼睛,它的眼睛是每一粒沙,在平静的日光下,它们是闭着的。只有在风里,它们会兴奋地睁开,在空中游荡;每一座长满植物的山峰都知道这世上发生过的战争和灾荒,如果它们没有眼睛,如何知晓明见?当我们沉浸在幽蓝的湖水面前,是否在某一刻恍惚觉得是与一只眼对视?谚语里说“人在做,天在看”,这里的“天”无疑指的是天神之眼,尘世上任何一种生物都可能是天神的变异和化身。神话里,树木会说话,石头能走路,山体能挪移,所有这些均是天神之能量的显露,天之眼,不仅在天空云朵,也在山河大地,在庙宇神塑,也在道路桥梁,在草木花朵,也在深泉小溪,每一种掩藏的事物之中都蛰伏着自然之眼,这若有若无的存在似一条戒律,鞭挞和警视着人类的良心和羞耻心。它们似乎从来不会迟钝或者苍老,或者瞎盲,快速老去的,是生命短促的人类的眼睛。
在街头,母亲无数次见识过年轻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亲吻,而他们并不慌张羞涩。大约在他们心里,世界是排外的。他们感觉自己跟街道上的花草树木甚至偶尔在街上交尾的流浪狗并没有怎样不同。别人的一双、几双、一群眼睛渐渐跟银行、街道、单位等公共场合的监视器合为一起,既是公众的,亦是忘我的。在这种情形下,大部分人也会忽略来自公众的注视,行止自如,全无羞愧。这里面是否有些无奈和自欺欺人的成分?数字地球公司是全球著名的高分辨率商业影像提供商,在过去的10年里,它借助卫星的独特视觉,记录下9.11事件、印尼海啸、海地地震等历史重大事件,被称为“上帝之眼”。是否还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这样的疑问应当是肯定的。或许当无数机器的“眼”像影子般跟踪着我们,人们的羞涩、掩藏乃至尊严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当年我们村唯一的近视眼被全村人嘲笑,当他戴着眼镜除草、播种、收割的时候,眼镜是他的负担和耻辱,人们如潮的讥笑像水一样淹没了他。为此他的儿女受到他的牵扯,成为村里人奚落和讥讽的对象。事实上在十几年后,村里人开始大量佩戴眼睛,即便不近视,亦会配一副平光镜。我们村的书记就是如此。没有眼镜之前,他是萎琐的,贪婪的,他的眼睛里充满权利和淫欲的味道,村里的闺女们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们在它们之中读出了恐惧,但一副眼镜,却让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貌似有知识,有气度的人。当然,如此的掩藏导致了一些人受到他的欺骗和欺诈,是眼镜削弱了人们的警惕性。眼睛所散发出来的真实如今已越来越少,更多的孩子们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开始依靠眼镜来获取清晰的视野。而成年人把眼镜当做对饰物乃至身份的象征。人们开始通过一副眼镜来猜对方的身份,并确定接待或者交往的层次。而眼镜后面的眼睛根据暗自揣测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交手对象。不同于墨镜和美瞳这些外在配饰,一副高档近视镜在人际交往中起到神秘的作用。
可笑的是我配制了好几副近视镜,而这些眼镜并没有成为我的依靠或者使别人另眼看待,我的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世界像一面大镜子,照见我和我身边的眼睛,我和我身边的眼睛交汇,互放光芒,同时成为各自可观照的镜子。斯穆罗夫灵魂出窍之后,所有与他有关联的人都成为镜子,而他同时也成为另外的镜子。镜子中有一个真实的世界——虚伪、敷衍、利用、怀疑,这样的真实令他的灵魂为之颤栗。作为肉体存在世界的方式,最终灵魂会归于肉体,他的眼睛求证过的所有场景,关于爱和获得的,关于欺瞒和哄骗的,关于怀疑和丑恶,都将随着灵魂之眼的消失而消失。“到世界上唯一的快乐就是观察,刺探,监视,审视自己和别人,不做别的,只所一只略带玻璃色的,有点充血的,一眨不眨的大眼睛。我发誓这就是快乐。”一束泛着冷冷宝石光芒的铃兰,一个戴圆顶礼帽的男子,一个极力阻止男子上楼的老太太,他们都将退回到镜子之中,世界只剩下灰泥抹过的暗印——一双偶然之眼,无温度却无比确凿的证据。万事如意。
我们注定要在由眼睛所构成的犀利或混浊的现世,受责难同时责难他物,宛如虫蚁,宛如芥子,赤裸裸或生或死。
幼年时,我眼睛的形状有明显的差异,一只是双眼皮,大而明亮,一只是单眼皮,小而朦胧。我不记得受过别人怎样的嘲笑和讥讽。但随着时间的流失,左右两只眼睛受到日光和风沙、欢喜和忧郁、爱和恨的迫害和摧毁,越来越多的皱纹和眼睛内部结构的变换导致功能的下降,一些看不见的疾病缓慢地渗入到这个皮肤最娇嫩、穴位最密集的器官,使它们迅速萎缩,并日渐趋于对称。镜子里我拥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眼睛,时间原来也不公正,你看我的眼睛会知道它有多偏颇。这个年纪许多朋友的眼睛都开始老花了,他们要看清面前的事物需要琢磨光线的远近乃至物体的形状及摆放位置及和方式。所有近处都变得遥不可及,亲近的人,爱过的事物。远处,远处的山峦、鸟雀、云朵、过去、记忆,再远处,是什么呢?是我们的精神归宿还在肉体最终的埋葬地?大家心知独明这种召唤的魅力,却并不说穿,任皱纹和白发的覆盖,任远处的气象越来越靠近并亲切如常。
朋友说,我以为只有我是喜欢眯着眼睛看世界的。一个习惯动作不止使人产生亲近感,同时也使眼睛之间的交流得以畅通,冰释前嫌。像镜子之中映衬着数不清的镜子一样,眼睛之中同样也包涵着无数眼睛。世上有多少种物种,就有多少双眼睛,生命的眼睛注定要重叠在一起,像无数的热爱、冷漠、善良、狡诈、明亮、灰暗之间的交叠、堆砌和展览,石头、沙子、雨滴、尘灰构成了世界最后的面目。仿佛星星布满夜空,来自世间的眼睛也布满大地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