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烟记散文随笔
村里又一个老人去世了,办丧事那天,大老执(老家人对红白事总管的称呼)给我安排个外柜的差事,说我识文断字,适合干这个。外柜,其实就是在给前来参加丧礼的事主亲朋登记名字和钱物。和我搭档的还有两位年事稍长者,一个负责接待来宾,一个负责保管钱物。
论理,相比那些被安排刷洗、烧水、端长盘和找借的人来说,外柜的活还是比较清闲的,有人来就登记,没有就闲坐。但那是冬天,结了冰,还刮着寒风,我们在室外坐着,被冻得浑身冰凉。铺在桌子上的塑料薄膜不时被风卷起,拿笔的手也似乎被冻僵了,写字总不得劲。这还不算,大老执还对我们说:你们今天除了搞好登记,还得要烟啊!
我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儿,忙问两个搭档:要什么烟啊?一个搭档说:这你都不懂,到底是读书人。我们这有个习俗,就是办丧事时,事主家已经出嫁的女儿、孙女来上礼时,必须给外柜和挂帐子(上写名字和挽词的礼品)的人几包香烟,不给,外柜就不登记,帐子也没有人挂。一般来说,她们是不会主动给烟的,我们得要,要多少烟,就看我们会不会忽悠了。实际上,不给烟也不要紧,但别人会说外柜的人没能耐。搭档还没解释完,大老执就走过来说:这家的女儿、孙女多,你们要是要不到烟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给你们的任务是,等下午算完帐后,最起码你们得分给我们三个管事的每人四包烟,剩下的你们外柜和挂帐子的再分,分多分少就看你们的能耐了。
我皱了下眉头,说:还有这样的规矩啊?搭档说:多少年都是这样,不要也不合适啊!你看大老执都给咱们下任务了,到时千万不能客气!虽说要烟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你不认真对待,最后你的面子很可能就过不去。
我说:到时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啊?平时我工作不回家,跟他家的那些姑姑、姐妹很少见面,好容易见了,却要问人家要东西,我撕不开脸啊!一搭档就说:那没办法,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说这是大老执的安排,她们不给烟,你就不下笔,她们上不了帐,就不能去吃饭,和她们磨就是了。
没想到这样简单的活竟给我增添了不小的心理负担,事主家的女儿和孙女们还没来上账,我就开始暗暗地犯难。
亲朋们陆续地到来了,报名、交钱、登记,没有要烟的程序,一切顺利。
终于,事主的女儿、孙女们来了。女儿辈的有四个,孙女辈的有五个。看到她们过来,有围观的就说:来了,上买卖了!很明显,她们也清楚这个要烟的规矩,她们一边小声地商议着,一边慢慢围到帐桌前面来。看到我,她们原本悲伤的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有年长者还喊出我的小名。
看到她们熟悉的面孔,我也马上报以微笑,姑姑、姐姐、妹妹地一个个地称呼她们。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学同学,她走到我身边,说:老同学,今天你记账啊,你写的字真好看。我连忙谦虚地说:哪里,今天是来练字的。她说:你还谦虚什么,上小学时你成绩就好,现在又有了稳定的工作,不像我们,考不上学,只能在家种地。她说话时,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与她一起上学的情景:那时我们多么单纯天真啊,整天一块上学,一同回家,在学校争先恐后做好孩子,在放学路上手拉手唱歌。她的'歌喉很好,老师在课堂教唱《茉莉花》、《小松树快快长》等歌,她两遍就学会了。一到放学,她就在路上开心地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丫/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你/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快快长大……”是的,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却要向她索要香烟!
老同学恭维我一番之后,便掏出一沓钞票,说:“先给我记上吧!”我正要动笔,一搭档提醒我说:“你就这样记上了?”我立即想到要烟的环节,就放下笔,对她说:“老同学,规矩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白给你记啊!大老执有吩咐,我得执行,不能到我这坏了规矩。”其它的正准备上账的姑姑和姐妹们马上附和说:“什么规矩不规矩?你是个斯文人,还好意思跟我们要烟吗?我们都是穷人,平时又不抽烟,身上也没装烟啊!”一搭档就说:“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明明知道有这事,还不事先做好准备,没烟不要紧,掏钱现买还来得及。”一个负责挂帐子的也说:“都是明白人,就抓紧掏烟吧,我知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别磨蹭了,不就几包烟的事吗?”她们中就有人说:“我们真没烟,要想抽烟,以后到我们那走亲戚去,管你抽个够。”另一负责挂帐子便说:“以后讲以后,现在是现在,必须划这一道,不然你们就等着,天这么冷,何必为难我们啊!”老同学说:“到底是谁难为谁啊!”
局面僵持了一会,最年长的那位姑姑终于发话了:“那要多少烟啊?”我的一搭档说:“一人一条。”那姑姑睁大眼睛,说:“什么?一条?你们想开烟店啊?”搭档说:“那拿少了你们也不好看啊!”那姑姑说:“我们不觉得。”这时,一围观的就说:“我给圆个场,你们也不要拿一条了,一人四包,外柜两包,挂帐子的两包,不好吗?”那姑姑说:“两包就行。”一搭档说:“起码得四包。”那姑姑犹豫了一下,就撩开孝衣,从羽绒袄的口袋里掏出四包香烟来,放到帐桌上。我拿起笔,记上她的丈夫名字和礼金数。围观的人便起哄:“原来早有准备啊,其他的人也快点的吧!”余下的姑姑、姐妹们便只好不情愿地各自拿出香烟和祭礼,我一一为她们登记入册。
中午吃完饭,盘点。我和两位搭档将索要来的香烟拿出十二包,给三位管事的每人四包,剩下的还有二十四包,我和两位搭档每人五包,两位挂帐子的每人四包,剩下一包拆开散给众人抽了。
当我揣着六包香烟走出室外的时候,正巧遇到那位小学同学,她冲着我鼓鼓的口袋说:“怎么样,今天收获不小啊,没想到一向那么老实的你也会开口向人要东西了,看来,有权就是好啊!”
虽然是玩笑话,但我听着却是讽刺,感觉口袋中的香烟像是讹诈而来的,这跟*有什么区别?我像做错事似的,冲老同学做个鬼脸,便快步离开。
傍晚的时候,跟别人的车去市里,我掏出两包烟给他,他推辞,我就说:“不是什么好烟,又不是我买的,你就收下吧。”他便客气地收下。途中经过一个小收费站,按规定那收费站早该取缔了,可至今还是照常收费。车停到收费站窗口,我给了收费员两包烟,他就友好地收杆放行。
第二天,回到单位,又想到索烟这件事,突然有些感慨:当时作为外柜记账的我,向事主家的女儿、孙女索要香烟是管事的暂时赋予我的特权,认烟不认人是多年来形成的潜规则,不遵循这潜规则,我就没法向管事的交差,就没法和一起共事的在最后分配所谓的利益。
一旦潜规则形成习俗,要想冲破就有了太多太大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