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事散文
【和书一起慢慢变老】
我想来想去,这才是自己生命中最浪漫的事。
我在赣江边上的一座小城,窝居了十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市民历史,让我对这座城里每一个书店的变迁了如指掌。我熟悉它们,好比清楚家珍。十五年光阴,我青春的身影磨光在了各式各样的书店里。到如今,当我拖着不再轻盈的身姿出入于这个城市的各个书店时——我出入其间,就好比别的女人出入于这个城市十五年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美容店,竟有些惶恐地发现,以我的年纪和性别,站在一架架书前,多少有了鹤立鸡群的不适和悲哀。
我的悲哀不仅仅来自于混在一群群年轻读者中间的突兀,更来自于四顾茫茫找不到同类的孤独。不能隐讳的是,只有在书店,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身后遗落的,真的已经是一把苍桑岁月。
——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那些出入书店的人们只剩下年轻人了。我混迹于其间,就好比一个陪衬。我是沧桑的,别人是朗净的。我承认,相对他们,我是有些老了。但那些我赔进了大把青春的书店呢?唉,它们也老了。
这才真正是让人伤感的事哩。
十年前,我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和宽裕的票子可以用来花掉。我选择了一个叫“青年书店”的地方。青年书店在一条路的尽头,它左边挨着的是一个花店,右边挨着的是另一家书店。方正而敞亮的店堂,合适的轻音乐,拙朴的方凳,加上不俗的书品是我留连它的原因。在那里我总是能找到对自己心意的好书。我说的对心意,是因为那时我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而它那里恰巧有许多人文哲学宗教等方面的好书,能够给我释疑解惑。我一直记得那个书架子摆放在店堂大门的左侧,那些站在架子上的书不是书,而是一个个高贵谦和的君子。只要闲着,我总是不由自主要奔向那里去和他们约会,去做一个安静而谦卑的聆听者……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是在那里实现了精神的第一次救赎。青年书店,说它是我生命中的宗教场一点也不为过。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去过那里了,少说也有七年了吧?但这不是我的错。不知怎么搞的,青年书店开始卖起盗版书来了,起初是少量的,而且是羞羞答答地插在正版里面一起,犹抱琵琶的样子,但公平地说书品还是不次的,想来是书店老板迫不得已的有底线的退让。但用不了很长时间,书店就被低劣的书充斥了每一寸空间,不一定是盗版,但品味和从前已经是两重天了。音乐也变得吵死人。麻烦出在书衣上,不巧我是一个对书衣讲究得过份的人。有一天,当我扫视店堂,发现架子上站的已经少有从前的绅士淑女,而是花花绿绿的三姑六婆后,要体面的我,体面地选择了绝交。心里的疼惜找不到人倾诉。
让人安慰的是,很快,我居住的社区附近开了一家席殊书屋。起先它是一间多好的书屋啊,当我亲眼看到开张前两天,那两小夫妻把一捆捆格致高雅的书摆来弄去时,心里那狂喜啊——天,我又有一个美丽后花园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成了它的会员。抽空去那里闲逛成了让我心跳的一件事——我总是像走近恋人一样地走进它,总是贪婪地享受着在那里的自在和喜乐。让人不好意思说的是,我居然会为走进它,愿意花上点时间先把自己打扮得格致些——理由很简单,我只想让自己能够配得上那里的书香。比如简装的蓝旗袍,比如长袖束身的红裙子,比如黑色羊毛开衫配绣花牛仔裙。书屋的老板先生,和我是谈得来的,有兴致时,我们会谈到共同把它做大的理想。好长一段时间,我像一个准新娘期待结婚一样期待着加盟席殊书屋。
这事的最后结局却是我失恋了。
终于,席殊书屋的经营每况愈下,在当下的图书市场里它无法再坚持固有的'格调,为了生存它选择了投降。半年前,当我环望它面目全非的样子,再也体味不出一丝当年的书香后,我,一个爱书如命的女人,拖着凄伤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远离了它,从此不再回头……
但我并不绝望,十五年书香的薰染让我变得达观和宽容。天涯芳草,总有一天,会有新的书店召唤着我赴约吧?或者干脆,我自己,给爱书的男人女人,在这座小城开一家香氛迷人的书屋?
现在,衣柜里那些为逛书店精心选配的衣裙还在,书柜中那些十来年间精挑细选买回的书还在,我钟情书迷恋书的书香心境还在,这几样,都会陪着我慢慢老去,直到太阳落山……
【围屋废墟上的红蔷薇】
一个人出生至今,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不曾挪窝,在我看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一件有些诗意的事情。想想吧,屋后的竹林都换过好多茬了;屋前半月池塘里的水都蒸发上天化雨入地无数轮回了;屋中天井里的青苔都生生灭灭几十载了;果园的桃花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了;天上的清风和明月来来往往成常客了……而这个人,也在屋子里生根发芽了:落地,长大,娶妻,生子,子娶妻,抱孙子……大半生就这么过来了,人倒比屋子老得快。有意思么?看你怎么想。看你要的什么。反正生命就是在这座大屋里荣荣枯枯,有来有往。像阳光和雨水一样自然。彭成全脚踏实地,孤单地站在沧桑的围屋*,弓着背,对我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注意到,彭成全脚下的泥地,被他的祖先们踩得坚硬而发亮。
对于久已厌倦城市生活的我,彭成全的生活就像一本发黄的竖排古装书,吸引着我,让我对围屋里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想像。而我适可而止,并没有把话题深入下去,却离开他,一个人转悠在了空旷静寂的大屋里。大屋有三百多岁了,比彭成全老多了,一个人,活不过一栋屋,世间苍生的命运大抵如此。所以,读屋比读人,倒是更有回味和感慨的。
这是2005年4月22日的下午,遂川县大汾镇洛阳村。乌鸦洛阳围屋。天空飘着几朵闲云,我也是一朵飘进围屋的闲云。暂时地,在这个特定的时空落下脚来。
说是围屋,其实说它是一栋外部简单内部繁复的直排大宅子更准确。宅子的*是家祠,依家祠左右并行排开的,是一栋栋看似独立的江南老宅,它们各自有独立的大门后门进出。奇妙的是这些宅子的内部是相通的,家家户户往来无隙。遥想当年,彭氏家族三百多户人家共居在这迷宫样的屋子里,呼大唤小,嬉笑作乐。同悲共喜,往来离合。忙时劳作,闲来将息。那生息的烟火该有着怎样的蓬勃生机?
站在祠门前,问几个老者围屋何以具名“乌鸦”?引出一段故事。说是大屋上梁时,一只乌鸦不知轻重,横飞过来撞在梁上当场溅血身亡——到底是邪不压正呢!有大智者认定此屋风水极佳,正气凛然,足以抵挡一切邪恶。加之此地名唤“洛阳”,故磊磊然取屋名“乌鸦洛阳”,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无畏气慨。果然换来其后三百来年子孙们的平安福祉。
逝者如斯,三百年沧海桑田。这一切,已经藏在了时光的背面,任后来者对着承载了沉沉故人故事的围屋徒留感怀,叹人生如雪泥鸿爪,炉上片雪。
相对曾经的辉煌,今天的围屋很是寂寞荒凉。绝大多数门户已经迁出老屋散住新居。余下的几户,孤单而安静地守在围屋里的某一隅,半是自得半是无奈地过着看雨爬老檐,听风过古瓦的日子。祖先们望过的月亮,他们接着望;他们望过的月亮,却指着小辈们不要再望。渴望新的生活,渴望新风新雨,渴望走出祖荫闯出一片新天地,这是我从他们简单实在的答言中听出来的。理解他们的同时我想的却是,难道别处的月光就一定比这亮吗?
众生大抵是这样:对于生活,守着旧的想新的,得了新的又怀想旧的。新新旧旧的交替中,缝缝补补的日子却是一去不回了……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无意间走到了围屋里的一片废墟上,残墙断垣间,野草高高低低,蜂蝶飞来飞去。废墟外一棵不知名的树,无拘无束地把斜枝安逸地伸了过来。就是在这里,有很大一丛蔷薇蓬勃红艳地开在了我的脚边,忍不住,摘下一朵。一个才四十四岁,却花了一头长发的钟姓女子,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这花,是我儿子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