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想着一棵树的成长散文
我亲自栽种过一棵树,是棵桃树。我把吃过的流着蜜汁般的桃的核放进挖好的土坑中,等待它的生长。每天去看它成了习惯,我蹲在新土的旁边,很用心地培土浇灌,想像着它终有一天成为结着丰盈鲜桃的样子。我望着天,数算着过去的时日,忍不住地快乐。
没等它长出叶子,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可我的眼里还会呈现有一天它长成一棵真正桃树的样子。
妈妈从城市来接我,她个子不高却长得很美,引得村里的人踩踏着鞋跟来看。我兴奋地和村里的小朋友挥手再见,并恳求姥姥记得给我的桃树浇水。我跟着没见过几次面的妈妈回到她的家。她的家并没有姥姥或舅舅或大姨带我去过的城市那样的繁华,过道都很逼仄。我被安置在二层楼的土墙里,一张床上睡着大姐还有小妹。阁楼的房间是木质的,地板也是,与邻家的墙也是木质的,邻家此伏彼起说话的声音很真切地传过来,我们只能把声音压低在被窝里,更不敢笑出声,只能感觉到鼓起的被子高频次的抖擞。更为遗憾的是,这里竟找不到可供种植的园地。
好像懂事之后,我的眼泪多了起来,似乎总陷在一种苦难里,我知道我不是的,我只是想让我的心飞回老家那个不大的村落,还有连接村落的我熟悉的土地上。我不止一次地梦到我在宽阔的土地上放飞的样子,旁边一起飞的还有能叫出名的小玩伴。梦一次,都会让我悲伤很久。第一次我发自内心的悲伤,是我失去姥爷,我和母亲回到故里奔丧,我看着疼爱我的老人闭着眼睛僵直在棺木里,先是放声大哭,继尔是默默流泪,总是止不住。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经历亲人的离开。安葬完的那个傍晚,我看到了曾经裁下的桃树,已长得有六岁小孩子那么高了。正是深秋里最冷的时刻,夏天太阳残暴的光,照旧了它原本绿色的衣裳,它顶着存留不多却萎靡枯黄的外衣碎片,摇曳在萧瑟的风中,僵硬而孤寂地驻足在原地。无尽地悲伤再次尖刻地划过我的心。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小时候寄居的村庄,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所种植的桃树桃花落尽后本真的面貌。
八年后,我在新工作的岗位上得到姥姥病逝的`消息,是母亲托人捎来的,她在回归的火车上恰巧碰到与我相识的人,于是捎来了话。那一天,我几乎什么都没做,趴在桌子上,一边流泪,一边怀念着与姥姥在乡下共度的时间。我还想到了那棵有了年岁的桃树,我不知道它在经历了春天的妖娆和夏天的丰硕,是不是最终也无法逃离衰老和死亡的劫难。
这两位至亲的离开,仿佛一下激活了被快乐暂时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泪泉,它常常在我不经意间,划破我的眼帘,奔涌而出。
我的女儿刚背起书包,起步蹒跚在学堂的路上时,我的父亲被查出了体内存在殃及生命的病毒,他一直很健康,他的乐观也没能拯救他,他最终被可恶的病魔无情地拖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年,我的快乐被取代,我的文字也是忧郁的,满了愁绪的泪,像是我的世界里因一个个亲人的不归而支离破碎。我常常想起他们生前同我在一起时的样子,宽厚,温婉,严厉,我的接受与排斥,顺从和拒绝。
他们在我镜像里流连时,都分别让我记起那棵我亲手种植也是唯一种植过的桃树。我甚至能触摸到它发芽时米粒的叶子拱破树干的力量,在想像里让它完成绽放结果和收获的过程。我还能透过密集的叶子窥见枝桠间穿行的胳臂和手,那些手在采撷这些自然果实的时候,是不是牵动了内心对我的想念。
一个春天,在一次与故乡亲人的对话中,我突然想起它,我问,它是不是正繁花似锦,是不是伸展了它更茁壮的身形?那边很快回答,其实它早已不在了,在老宅的重建中,它被迁徙致死。由一枚果核到一棵大树的生命结束了,它的生命里从此没有四季光耀的陪同了,它再也没有可能身着艳丽的衣裳供我们赏心悦目。它没有老去,却在人无法平息的欲望中,被安乐置死。那是我所亲手种植的呀,我甚至都没有品尝过初熟桃子的味道,它就连遗骸都不曾存留地离开我的视线了。此后的日子,它只能活在我的臆想中,在每一个春天走后,夏天莅临的时候。或者秋天,它的衣裳被裁成碎片,经风一吹,满天地飞,满地地落。我看着迷离的天还有迷蒙的地,手里却没有抓到一片。
我年老的亲人里,母亲尚健在,五年前,她的腿却突然失去了独自行走的能力,靠着一根拐杖,在六十平米的房间里来回丈量。尽管她的孩子们经常在她面前穿行忙碌,但她的寂寞都清晰地落在拐杖点击地面的回声里。从前自然卷曲的头发被涂抹了一层白霜,皮肤也像一张抽成真空的布。她的话少了,她的眼里常常充满令人怜悯的神色。我想起三十年多前她接我回来的那天,村里人看她时,她的眼里到处呈现出光芒和荣耀的神采。如今这些都已找不到了,她成了夕阳光照里,那个三条腿的生灵。靠着剪影,活在当年人们对美丽的追忆中。
我的母亲终于长成一棵身边的老树了,年轮越来越宽,生命的长度却也越来越短。不知道哪一天,她会静止在某一段的关节处,再也不能挺拔躯干,直立行走。
我被这样的猜想笼罩着,长时间地窒息于此。
所以当我再次看到她夸张的行走姿态时,我都想远远地伸出手,想抓住她,如同护着最后一棵衰老的树,不被风摇晃,不被风欺凌,哪怕生长的节奏很缓慢很缓慢,也别轻易地倒下。因为倒下,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