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老家,你好!

  要不是外出打工多年的姐姐、姐夫,打算在老家翻修房子,我想我不知何年何月才会下定决心回阔别近二十年的老家。

散文欣赏:老家,你好!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朋友开着一辆皮卡和我踏上回老家的路。

  进入白云坝子,老远就能看见老家那堵白岩。千仞壁立,雄踞在前方。屏障的,就是生我养我的老家——脉转。

  脉转,这名字怪怪的,却有着一番不平凡的来历。据去世的父亲生前讲,也不知哪朝哪代,一位阴阳先生为追踪一股龙脉,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到了老家地方,以为找到了龙穴,却发现脉气突然转向,不知所踪。阴阳先生伤心失望,悒郁而亡。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将阴阳先生厚葬在这个地方,便取名脉转。我的老祖宗,考证起来,算是曾参的后裔。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南长沙辗转到脉转这地方定居的,到我这一代,已经四百多年了。

  到了一个叫二道水的地方,就进入到老家所在的那个村了。现在叫金竹园,过去叫金鞍。“九里十三弯,银马配金鞍”。前半句,说的是榨茨河流经我们村那段的地貌,后半句我却不知道有什么出处。

  路是土胚路,沿山坡盘旋而上。老家的路,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令我对之望而生畏。没修这条土胚路前,回老家要沿山脊的山路一直向上爬。虽不到十里,但山路陡峭,坎坷难行。上行,或者下行,都是一种折磨。听说不少村的公路都硬化了,可老家这条公路还是二十年前修的那个样子,那样原始,那样粗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叫我有些费解。

  一路上,颠来簸去,转弯抹角,险象环生。好在朋友经常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技术娴熟。虽是第一次在这条路上行车,但有惊无险。

  越上行,人烟越少。往年这个时节,该是包谷成熟的时节。记忆里,满坡的田里,都是绿里带黄的包谷林子。像牛角一样饱满的包谷坨,叫人眼花缭乱。可是,眼前除了密匝匝的树木荆棘,再也看不到成片的农田和鳞次栉比的农舍。

  我梦里的樟树坡呢?我梦里的古水井呢?我梦里的那些垭、那些坦、那些槽、那些坪、那些湾、那些屋场那些人家呢?我像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荒野。偶尔从车窗里看见掩映在树木中的一户人家,不是残垣断壁,就是了无生气的一堆钢筋水泥。越走越心惊。一个词从我心里蹦出来:萧索。

  地势开始平坦起来,老家到了。我老家那个村,除了河谷地带,就数我老家最平坦了。搞集体那阵,老家那个生产队,有四十几户烟火,近三百口人。一色的土墙瓦屋,沿山根相对一溜儿排开,就像一个小小的集市。鸡鸣狗吠,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老家那地方,窑罐厂办了好多年。做窑罐的师傅,都是祖传的手艺。烧出的坛坛罐罐,远近闻名,远销到奉节、巫山、巴东。我记事的时候,厂还办了一段时间。窑罐一年烧两次,开了窑,一些有瑕疵的坛坛罐罐,就成了生产队派给每家每户的福利。农闲时节,常有外地人翻山越岭,挑着担子来贩这些有瑕疵的窑货。没现钱的,常是带一些土特产,少不了水果一类吃食,以物换物。我小时候馋,常逞着父母不注意,拿着那些有点瑕疵的坛坛罐罐,换吃的,一饱口福。娘虽然嘴里骂我是个好吃佬,是个不积家的人,但也只是骂骂而已,并不真正计较。操着外地口音来换窑货的人,也把外地的消息和道听途说源源不断地带到这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使本来封闭的地方反倒变得消息灵通。

  忽然,我看见包谷林了,心头一喜。前面应该就有人家。

  二十年了,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日子,在满田包谷黄壳的季节,我挨家挨户去请乡邻到我的老屋吃饭,以感谢他们对我父母的照顾,对我的关爱。吃完饭,我就要带着父母,搬离生活了几十代人的老家,到坝子里的集镇边一个叫红石垭的地方去生活。尽管是乔迁,是喜事,但故土难离,父母虽然强装笑脸,但心底里还是难免揪然,我看得出。

  老实说,我虽然也爱老家,但我并没有多少留恋,反倒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父母名下的土地、山林、老屋,都交给了姐姐、姐夫打点、处理。一些用不着的物件,吃完饭,都将全部送人。

  公路是从东头进入的。我在心里默念着:老家,你好!我回来了!

  最东头的人家姓金,叔伯两兄弟,都有工作,一个当*,一个是工人。日子在队上一直是数一数二的。我家帮离不久,这兄弟俩也相继搬走了,其中的一户,房子卖给了另一户姓金的。说起来,房子现今的主人还是我童年的伙伴,现在做着村里的一把手。朋友说他和我那伙伴是同学,非要到他家看看。

  房子还是土墙瓦屋的老房子,除了拆掉了大部分,没有其它的什么改变,只是旧得厉害。可当年这房子在队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没有狗,我们走了进去。

  “小爸,是你?”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惊喜地迎出来。这是我那伙伴的老婆。在老家,我的行辈高,大多数人不是我的侄辈就是我的孙辈。想当年,她可是美人儿啊!寒暄之后,得知我那伙伴外出办事还没回来,朋友就要了他的电话。通话之后,说好等会儿办完事在他家吃饭。

  我那伙伴的老婆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在我老家那个生产队的上面。她有一个姑姑,年龄和她差不多。做孩子时,我和伙伴常到她家附近去砍柴。一次,遇上她姑侄俩也在砍柴。不知就怎么就扯到娶媳妇上。我和我伙伴商量,按辈分,我说我就找他老婆的姑姑,他就找他现在的老婆。没想到,他真娶了她。想到这些,我不禁失笑。

  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开。除了平地里种了包谷,坡地全部变成了茂密的林子,六七幢房子,东一幢西一幢,稀稀拉拉地掩映在山根下的绿树里。看不到人影,却能听到零星的鸡鸣狗吠的声音。

  几年前,听姐姐姐夫说,老屋垮掉了,这我知道。可是,我仍固执地寻找着我老屋的身影。十五岁离家求学,总共算起来,在老家生活大约十七八年。但这老屋,装过我年少时多少喜怒哀乐,多少年少的梦幻和轻狂?老家老屋,就是我的根啊!我费劲地找着,找不着了,真的找不着了,我惶恐起来。是啊,找不着的又哪里只是老屋?近二十年来,为生活之外的一些东西辛苦忙碌,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失去了的,有很多就像这老屋一样,再也找不着了。

  朋友对我老家赞不绝口,惊呼这就是世外桃源。的确,四围都是树林,屏风一样。“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描写的就是这种景象。蓝天白云,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安静祥和。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老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会是这样的美。当年搬离老家,是为了寻找生命里的桃花源,结果桃花源没有找到,反倒落户到空气污浊、人满为患、以利益维系关系的城市。老天这个玩笑,实在开得有些太大了。

  姐姐姐夫的房子,被荆棘杂草包围着,荒芜得不成样子。翻修倒不是难事。老家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也是养生的理想之选。种几某田,喂两头猪,养几只鸡鸭,享受绿色生活,过平淡的日子,岂不就是逍遥神仙?只是,未免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心慌。呆上十天半月,可能新鲜,充满诗情画意,但是要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长年累月地厮守,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霎时,我忽然觉得我读懂了《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武陵渔人。我决定劝说姐姐、姐夫放弃他们的想法,在坝子里买个地方修房子。

  有人陆续地走来亲热。我和他们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找着话闲聊着。我知道,他们是老家最后的留守者。虽留守,但神情却很悠然、满足。他们递上的烟,都是我这种人平常抽的,档次不算低。幸好出发时,我临机一动,买了几包好点的烟。看得出,老百姓这几年的日子真的好过了。我一一谢绝了他们的盛情邀请,推说晚上必须赶回去。

  我那当了村里一把手的伙伴打来电话,说饭熟了,要我们到他家吃饭。临别时,乡邻们再三叮咛我以后有时间了再回来,一定要到家坐一坐。我感激地一一点头。

  朋友掉转车头,摇摇晃晃向我那伙伴家开去。

  好久没喝过老家的水吃过老家的饭了,很香,很温馨。伙伴对现在的环境、日子,感到很惬意,很满足,还有几分自豪。朋友也受到感染。我附和着,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环境、生活,虽然让我羡慕,确乎也是我向往的,却未必是我真正需要的。舒服的鞋子,只有脚才知道。

  夕阳西下,谢绝伙伴真诚的挽留,我们踏上归途。皮卡缓慢地盘旋而下,愈往下,愈开阔明朗。皮卡驶进坝子里大道上,我悬着的一颗心也全落了下来。我在心里再次默念着:老家,你好!我走了!

  我知道,老家就是老家,无论我身处何地,也无论老家怎样变化,老家都会永远伴着我的记忆,成为我最美丽的念想、牵挂。

  皮卡加速了,风驰电击,向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