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童婚散文

  二姐桐香长相和大姐春香一模一样,脸上总带微笑,都像我们母亲。她没上过学,12岁去了新塘湾王裁缝家做童媳。男孩名叫王凤生,比她小4岁。

二姐的童婚散文

  二姐童婚,是我们张家的一个痛点,也是扎在当家人我伯父心里的隐刺,有苦难言。知情人一个个故世,到现在,我算是一知半解。

  父母相继早逝后,我们兄弟姐妹加上俊哥和高山,共九个,七男二女,那时又香还没出生。我大哥最大,18岁,堂弟和弟弟四五岁。熬稀饭时,必须用牛角灶上的大锅。别说上学、嫁娶,养活我们就不容易。亲朋好友都帮我伯父着急。我父亲弥留之际,伯父对父亲作了承诺:他会把我们视如亲生,抚养成人!这承诺如铁,这承诺如山。

  这时,有两家人看中了我们兄弟五个,希望过继。一开口,我伯父断然拒绝。人家就是看中了这些憨憨实实的儿子,想着伯父抚养我们负担重,长久下去,怎么受得了?伯父不能食言,岂可把血肉送人?再说,眼看再挺几年,—个个熬大了,石头也焐热了,哪舍得丢开我们?!

  那两家人都姓张,一家是本屋场肖家湾的张诚增,我们喊诚增叔。他是读书人,靠出租小量土地收租谷为生,我家就租种了一坵老秧田,按四六比例交租。他整天病病歪歪,只生了一个女儿常青,不能再生了,极想有个儿子续香火。他选中了我三哥。另一家人住在细山冲,离我家两三里,叫张绍文,也读过书,还当过小军官。也是靠出租田地维持生计。他头房一直没生育,娶了二房。头房就搬出来了,也住在肖家湾,他们选中了我弟弟。

  过继还是不过继?对我伯父来说,是一个极艰难的选择。但这两家人都诚心诚意,不仅亲自登门,还托人说好话。他们并不过多地讲孩子多了,我伯父负担重。那会伤伯父自尊心,好像小看他无力抚养侄辈。他们主要讲,过继以后,对孩子好,让孩子们读书,以后可以外出做事。孩子们本性好,长大了,也不会忘记伯父的养育之恩。这些都讲到我伯父心里了。他掂量了轻重,为了孩子读书,思想终于松动,跟我大哥二哥三哥讲道理。我弟弟不太懂事,无所谓。三哥却坚决不去別人家!

  最后,因为要派壮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这促使我伯父横下一条心送出三哥和弟弟,规避了一个壮丁名额。

  我伯父人缘好,爱交朋友。其中有个朋友就是新塘湾的王裁缝。新塘湾离肖家湾不远,出了门,过肖家圫,到爬山冲,就能看见对面那座瓦屋。王裁缝个子高,单瘦,穿长褂,嘴里有颗金牙。他手艺好,一把剪刀一把尺,一个针线包,走村串户就挣钱。乡下,有他这样的手艺,不用作田,也能养家餬口。他来我家做过衣服,了解我家困难,知道我伯父抚养那么多儿女不容易。他只有个独儿子,得知我家有两个儿子过继给了別人,也许觉得我家嫌人多,便上门提亲,希望收我二姐做他的儿媳妇。

  我伯父一口拒绝,因为二姐年龄还小,并且,刚刚把我三哥和弟弟过继出去,接着把小小年纪的我二姐送出去做童养媳,于心不忍,也怕别人戳脊背骨。王裁缝好像也信奉“女大三,抱金砖”的俗规,我二姐比他儿子大四岁,他觉得两人长大了结婚很般配。王裁缝私下跟我伯父讲了好多次,总是带着恳求的口气,保证把我二姐当亲生女儿养,孩子们还小,先不谈婚论嫁,就算两人是姐弟吧。他正好带个徒弟,让二姐和儿子一起跟他学裁缝。王裁缝的话讲到伯父心坎上了,伯父考虑两家离得不远,走动方便,就当把我二姐送出去学裁缝手艺。伯父终于松了口,父母之命,媒勺之言,通常难以抗拒。

  大约是1946年春天,二姐刚满12岁,低调去了王家。照例,王家要送礼金、礼品,伯父全不要,免得听别人讲闲话:贪图钱财,把小侄女早早地嫁出去。双方立了“君子协定”,悄悄地办事。不是明媒正娶,二姐去王家没坐花轿,也没拜堂。毕竟是童养媳,双方心知肚明:不正常!

  二姐到了王家,吃穿不愁,只是心情不舒坦,回家多,哭得多。从没听见她哭出声来,眼泪汪汪。家里人都以为她初到陌生人家不习惯。大哥二哥做点小豆腐生意,我也帮着挑几匣豆腐走村串户叫卖,常去二姐家,一般都是清早到她家,屋里宽敞,好几间房,冷冷清清。每次总是二姐睡眼迷松地端个菜碗来接豆腐,没见过王栽缝夫妻和王凤生接过。后来知道,每天都是二姐先起来做早饭。我大哥二哥有交代,给她家送豆腐不收钱,需要多少送多少。二姐每次一定给现钱,要的豆腐从没超过两块。她实际上担当了儿媳妇的全责。如果在娘家这样做,她心甘情愿。伺候别人,就有“丫头”、“奴家”的感概。她没法把王家当自己的家。那个王凤生木木讷讷,读书读不进。体格也不壮键,鼻梁上、脖子上常留有扯痧的紫色印记,没听他讲过话。他也来我家做过客,女婿不像女婿,弟弟不像弟弟。他也不懂得把二姐当堂客,也没有弟弟那份感情。二姐明显地和他疏远,我们家的人看见他也憋扭。想想,二姐在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又爱热闹。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家庭,实际要照管他们三人生活,怎么能适应?她整天想着回家,也无心学缝纫手艺。王栽缝老俩口对她还好,早早地接了个便宜儿媳妇,能不好吗?只是摇头、喟叹:喂不熟啊!

  生米己做成熟饭,不能退了!伯父见二姐老回家,每次打住时间也长。伯父觉得对不住王裁缝,王家在生活方面真的没亏待她,也喜欢她。倒显得自己失信于人,没面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伯父起先是劝慰二姐,二姐不听,赖着不去新塘湾,伯父也对她发过脾气,有时拿起竹哨子赶她,她才哭着走,没几天又哭着回来了。伯父也吓过她,说到了人家里,童养媳也是媳,退了以后再不好嫁人。二姐也不怕,宁可长大了不嫁人也要回来。

  伯父明白我二姐心里的酸苦,一直心虚,总觉得自己对不起我父母。好在我三哥和弟弟过继出去以后,都读上了书,继父母对他们都好。伯父总算有所宽慰。可是这边的宽慰抵销不了我二姐精神上的苦恼,消解不了伯父的内疚。他想清了,男孩出门闯荡,适应力强。女孩离开亲情的温暖,就像菜秧子没栽好,难活!他再也不忍心赶二姐去新塘湾,只得迁就二姐。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不久,二姐总算离开王家,回到了娘家。还是伯父和王裁缝私下谈妥,好说好散,也没什么离婚纠纷。双方也有了新思想:童婚不是个争面子的事,都不声张。

  我对二姐的童婚知道点点子,知道二姐不满意,精神压抑。我当兵后,1959年3月,第一次探家。我完全是为着搜集写作素材、了解人物内心,向伯父打听二姐的故事。伯父很紧张,以为我在外边学习,有觉悟了,回家来盘问,要替我的亲姐姐打抱不平。他就从头到尾地向我解释说明,我这才知道前述二姐的童婚经历。我真的不责怪、埋怨伯父。相反,我懂得了封建婚姻制度就那样,男尊女卑,父母包办,特别漠视女子利益,强迫更不用说。我也更懂得人生的'艰产、复杂,伯父不容易,我更敬重、体谅伯父。就当这是一门“娃娃亲”,有好朋友父母,双方孩子还在娘肚里就定亲家哩!

  1950年3月,《中华人民和国婚姻法》出台,同年5月1日起实行。这是新中国颁布的第一部具有基本法性质的国法,核心是保证男女婚姻*,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提高妇女地位,提高婚姻质量。那时,普法工作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妇女翻身得解放,婚姻要自主*,反对包办代替,反对不平等不合理的婚姻。伯父早先还有精神压力,觉得二姐“悔婚”了,面子过不去。学了婚姻法后,心明眼亮,放下了思想负担,满怀信心,要给二姐再找个好婆家。

  二姐待在家中,一直坦然面对。她觉悟提髙了,也有了经验教训,有人提亲,不再称媒婆,叫介绍人,她要自己了解对方,这很合当今一些人的宁缺不凑合的思想,追求理想婚姻难能可贵。她在家里专心学习缝纫。在王家学过,只当辅助工,做布扣,锁扣眼。那是先用布条卷成小细条,缝好,打出类似中国结,做扣子、扣襻。那阵子,女人学裁缝的多,生意不好做。在肖家湾有好几家。如张仁桃在外教书,堂客谢芷仁是裁缝,还买了织袜机,生活殷实。贼古佬也盯上她家了。有天夜里有个贼古佬在她家大门旁的正墙上打了个洞,有人发现才没能钻进去偷走织袜机。我二姐决心学好缝纫,不怕人多争生意,她只给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做衣服,也够她忙的。

  我参军时,穿的就是二姐剪裁、缝制的一套灰卡叽中山服,裤子是女式的,前裆没开口,开在侧面,裤脚宽大。到县里应征,发了军装后,就收起来,打在小包袱里,睡觉当枕头用。到了武昌汽车学校,加入了学员队的篮球队。穿军裤打球不舒服,也怕汗渍,就换上便裤当运动服。有一批学员是从广东几个城镇招来的,有的还是广州市人。我一入伍就吃胖了,他们嘲笑我“肥佬”,看我穿土里土气的女人裤子,又喊“土肥佬”。我再也不穿了,一直收在包袱里,跟着我分配到云南。当兵不能穿便服,我也猛长个头,从1.64米长到1.74米,二姐做的这套衣服穿不成了,寄回家也不合算。我们开车、修车需耗费大量擦车布,便把衣裤撕开成片,擦车用了。

  我当兵后不久,二姐和欧源小学的曹鹤年老师结婚了,她们还在学校对面的畲里起了一幢四间瓦房。姐夫跟我强哥同岁,长得浓眉大眼,细皮白肉。家在离欧源不远的国塘,家庭成分是地主,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一直不喜欢回家,学校就是他的家。他性格谦和,脾气好,能说会道。常要配合农村基层*宣传时事政策,和肖家湾的人非常热悉,口碑也好。和我的大哥、二哥来往多,熟了,也成了我家常客。他不吸烟,爱喝两口酒。我二姐和他好像前世有缘,两人都在等对方。22岁的二姐,嫁给了26岁的鹤年哥,在乡下看,两人都算剩男剩女,晚婚!他们不用媒人,也不再要伯父和兄嫂们操心,是自己谈好的。我们一直称他鹤年哥,伯父很看重他,称他曹先生,鹤年先生,这里的先生特指老师。

  好人有后福!我真为二姐和鹤年哥高兴、庆幸。他们生活好,从不吵架,鹤年哥有修养,二姐也会持家、体贴人。二姐在家里做缝纫,有一定收入。婚后第二年就生下大女儿,起名曹育群,按自然规律接着生第二个女儿。她的缝纫技艺也纯熟了,可以剪裁,虽然识字少,给顾客做衣服量了尺寸都能记住。看到有人穿新款式衣服,就能仿制。她觉得我的军装穿在身上很合体,不紧不松,不长不短。把我的军装尺寸量好,要鹤年哥帮她记在本上。说是哪一天有人来找她做衣服时,作设计、裁剪的参考标准。

  后来,鹤年哥调到离家不远的溪口中学教书,待我二姐依旧好。隔了好多年,二姐36岁,突然生了第三胎,是个儿子,和我的儿子同年。她的生活、幸福更园满了。我伯父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掏出来,扔掉了,他可以不再为我二姐操心。

  2004年4月19日,正是鹤年哥73岁生日,人生七十三这道坎,他没能跨过去,尽享天伦之乐。他己成为欧源村人,家,亲人,都在这里。因此,他安葬在家对门山上。墓碑上镌刻了我二姐的名字,宣示两人生同心,死同穴。

  外甥女、外甥各自成家立业了,外甥在县*部门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二姐随儿子进城了。大女儿、二女儿各自家境也好。孙子、外孙也大学毕业,有了满意的工作。二姐83岁那年,我又见了她,虽已满头白发,仍红光满面,牙齿齐整,声音宏亮,听觉灵敏。她最高兴的是,我们七个兄弟姐妹还有五个健在,大的86岁,小的77岁,身体都健旺,家庭和睦,有儿女福。面对一脸福相的二姐,我忽然想起她专为我参军出远门做的那套“礼服”,很懊悔。如果当年不撕了当擦车布用,而是保存下来,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那不是我的压箱之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