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散文:雪中柳
直到今天,我才敢说柳是最值得敬佩、最有风骨的树种之一。
当一股股寒流刮过、一次次冰花凝结,枣榆杨槐等阔叶都从树枝上飘落干净之后,独剩下柳叶还在风中飘荡。当然,柳叶已然陈旧,边缘已经沾黄点墨,但如果知道它历经春夏秋冬到最后,是唯一在这座边塞小城陪着人们走到今天的绿叶的时候,就不能不对它肃然起敬。
大幅降温是从前天开始的。路边杨树上前几次降温残留下的叶儿们被晚间呼啸的阵阵狂风打扫得一干二净。我想,树叶儿坚守到今天也算不错。它们栉风沐雨披星戴月,比人可强多了。而且你知道吗,入冬以来气温已经好几次到零下七八度了呢。路边的积水都结过好几次冰了,叶儿们还能钉在树上,也算是奇葩了。因为这在我的想象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一片小小的叶,温度一降那能不被冻结呢?冻结再融化生长,跟地里的白菜萝卜菠菜似的,够皮实的。跟它们比,人可就太脆弱了。手上不戴手套会冻出冻疮,耳朵不护好会起红疙瘩,暖气不好会冻得睡不着觉,人要有叶儿们的一半能耐,也不用一到冬天就武装得看不出眉眼来的。今天是入冬以来温度降得最多的一天,悠然之间,高温从零上几度到了零下7度,最低抵达零下16度,早上开始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下午才完全停下来。谁能想到,我上班路上还能有幸看见柳树上绿叶婆娑?其实在我看到它在雪花中飘动的那一瞬间连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还以为柳叶被冻干了没有脱落。等我走到树下看到那些叶儿们活灵活现地随风飘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它们,那些柔弱的、顽强的柳叶儿们还活着。
柳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生命,我认为是奇迹。尽管,过去我就知道树里唯柳来得早去的晚。春天它就是那“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创始者。百花无影的时候是它最早给人们送来了春的喜信。而除了一早一晚,它们完全默默无声于百花开放、百草兴盛的绿意当中了。尽管,我早就知道它的生命力极强,不早就有“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说法吗。对这个说法我早有实践。小时候在在乡下,春天随便在水沟边插一个柳枝,转眼不经意间,它就成长成一棵绿叶摇曳的小树了,给我幼小心灵的成就感、满足感非常强烈。
然而作为材料的柳人们并不看好。因为它的木质似乎有些软,整天披头散发地似乎也没有多少成为栋梁之材的。即便有些偶尔长成大材料的,人们也像与它们有仇似的附会于一些贬意的'说法中。比如说柳木通妖魔鬼怪,用柳木做的农具要么会把狐狸精带进去,要么放家里晚上会有响动,不吉利。所以在我的老家乡下,几乎没人用柳做农具家具的。我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人们以讹传讹的说法,却也无法为它正明。因为习惯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虽然我心里喜爱柳绿花香,我也无力为它做更多辩解。
我爱柳并不是始于今天看到它在雪中傲立、迎风婆娑,也不是因为它是早春最先报信的使者,而是从小我就在它身边玩耍,与它“耳鬓厮磨”所建立的感情。小时候乡下条件简陋,孩子们基本没有什么玩具,而柳树下是唯一给我们这些懵懂初开的孩子们提供玩耍娱乐的地方。我们像大些的小伙子们一样,学样像样地拉着柳枝打秋千,虽然双手缒着树枝绾住的疙瘩来回游荡心里害怕,但那种高高荡起的好奇诱惑又从来让孩子们乐此不疲;我们折一截树枝三扭两扭脱下几公分长的一个“妹妹(音,哨子)”来,放牙上咬薄前边一点儿就成了一个能吹出高低声音的好玩艺儿,嘟嘟嘟、吱吱吱地声音响遍整个春天;我们把细柳枝儿顺成一束编成一个类似军人隐蔽用的帽圈儿,一个个戴在头顶上都像打虎英雄杨子荣似的神气十足……如果没有水沟边上的那几棵大柳树下的美好记忆,不敢想象童年少年时期还能留下多少欢乐。
如果说小时候柳留下了好影响就让我一直对柳敬重有加,这不是事实。因为成人后的我与很多人一样,对树木贵贱的看法更集中在它们的用途与名声上。比如白杨,虽然材料一般,但有茅盾的那篇《白杨礼赞》放在那儿,就没有人会待它轻慢;路边的松就更不用说了,古来就以不畏严寒、傲然挺立让人膜拜,且不说还有元帅诗人陈毅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的诗句在那里;榆虽然普通,但它有榆钱,而且木质坚硬,既能让人饱口福还是比较好的材料,它又容易栽植,是早先做树墙的好材料,这么有用的树种,当然比柳的地位高得多……柳有什么呢?似乎除了绿来得早回去的晚之外,除了被形容为女子的婀罗多姿如风摆杨柳、纤细弱小如杨柳细腰以及女子的眉如柳叶之外,除了春色烟浓的柳色青青、依依、袅袅等之外,其他实在乏善可陈。
但我还是从柳的柔弱与纤细之间找到了它特别的地方。
柳是柔弱的,没有白杨的高大挺拔,但它比那些高大挺拔的生命力更加顽强。或许它也是世界万物中一个标志性物种:愈柔的愈坚固、愈弱的愈顽强。过去听说过牙齿与舌头的说法,说硬的牙比不过柔的舌。现在知道柳也是这样,它貌似柔弱中蕴含着不光是我们难以见到的力量,也包藏着我们看不见的万物规律:强弱对立统一而相互转化;强不会恒强,弱不是恒弱。而往往日常示人与弱者,才是真强。看这雪中柳,它能坚守到今天,能在纷纷雪花里婆娑起舞,不能不说是用这种类似顽强奇迹的样式告诉我,别小看了任何你面前的物事,别轻慢任何你面对的人。
忽然想起春天最喜颂读唐代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条。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句。看起来,注意柳美的人大有人在。但写雪中柳的,我还没找到。或许在那些年代的雪中,柳早已败落了。曾经的柳不是今天的柳,今天的柳也不是过去的柳。千百年来,气候变化、环境变迁,今天的所有存在都是适者生存这个大理论之下的产物。雪中柳除去观者眼里的情绪化认识之外,是不是也是物种进化的结果、适者生存理论在新时代的标本呢!
走进寒冷的空气里,听着脚下咔擦咔擦的声音,我知道再顽强的柳叶也坚持不过多久了。但我仍然惊叹于它直到今天还能把绿意呈现给世界、把春天的希望传遍这冰雪的冬天。雪中柳,直到今天我才看得清楚你的品格风范,你是值得我敬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