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随笔散文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是在这样的一个深秋里,万木凋零的季节,没有春天的姹紫嫣红,没有夏日的繁盛壮丽。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微微惆怅,只是风雨飘摇中的寂静的秋日。全没有了艳丽的色彩,满目所及,都是一片凋落的美丽。
是的,凋零着,也美丽着。
友人发来一张照片,是残荷——洁白的花瓣已荡然无存,斗篷似的荷叶枯萎的打着皱,像是被岁月吸干了水分后的沧桑的老人,腰弯了,背驼了,带着淡淡的隐忍,淡淡的坚毅,目光却灼灼,它静静的躺在池塘里,全没有了当初挺立时的飞扬跋扈;鼓鼓的莲蓬也萎落了下去,只剩下一些枯黄的荷梗七零八落的斜斜插在莲池*。这些荷花啊,当初开的那样不管不顾,那样恣意汪洋,如今,如今,也只剩下这满池的枯枝萎叶。
没有了开放时的骄傲,也没有了灿烂时的不屑,她——尽管曾经那么目中无人,那么自命不凡,那么睥睨凡尘的洁净的开着,如今,还是躲不过凋零的命运。尽管她有绝对的资本可以盛大的开着,一任群芳妒的开着,可是那些盛大总有些刻意、炫耀的成分,带着某种目的,让人觉得审美疲劳,尽管她还是有资格,却无法触动一个人的内心,内心深处。
如今,如今她哪里还有了艳丽,哪里还有了取悦——我一向不太喜欢开的灿烂的东西,亦不喜欢大朵大朵艳丽的花儿,总觉得他们开的太过功力,太过刻意,也太过张扬,像是在取悦众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存在,用那些艳俗的色彩和那些看似美丽实则脆弱的花瓣来高调宣誓自己的存在。可是,最终她们也还是躲不过凋零的命运。看,这是一个美丽而残忍的事实——当初有多繁盛,后来的凋零就会有多么的凄凉。你看那满池寂寞的枯梗,全然褪去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当初的桀骜不驯,只剩下寂静,安宁,淡然。
相比灿烂开放的花朵,我更喜欢那些不开花的植物,滴水观音、文竹,还有蕨类植物,都是我曾经养过现在依旧养着的植物。它们安静的栖居在我家的阳台上,不喧哗、不热闹、也不世故,因为没有艳丽的色彩,所以少有人喜欢,但是它们依旧我行我素的生长。才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呢,才不要取悦别人呢,就只要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人生也是,同学聚会我是不去的,朋友聚餐我也是不去的。酒席上推杯换盏之间都在忙着诉说自己的成功——我考上了哪个哪个名校;我现在是房地产大亨了,年薪多少多少;我嫁了个有钱的老公,怎样怎样——诸如此类,让我厌烦,那诉说也不是诉说,是争相的怒放,是太过刻意的渲染。我,不喜欢。
我喜欢在街头偶遇一个其实并不算熟悉的人,但可以叫出对方的名字,算是久别重逢。两个人找一间小小的茶馆,就只要两个人,多了少了都是负担。最好是在有阳光的温暖的地方,先喝茶,沉默着喝,最好是普洱茶,醇厚、沉稳、不喧哗,不急着讲自己人生的成功,只在对方问起时,静静地陷入回忆里,然后像讲一段故事一样讲出那些过程里的艰难和欢乐,脸上或是凝重,或是羞涩,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
这样的交往有一种枯荷的静美和深远,虽然简单,或许单调,却最是让人留恋——生活最本真的状态,刻意炫耀些什么呢?过后还是累;刻意开放些什么呢?花儿终究是你自己的,别人看多了会厌,会烦,会腻。要像残荷一样,过滤掉杂质,蒸发掉水分,剩下的都是真实,都是透质。尽管经历了那些风霜,没有了吸引人的外表,但是内心是有风骨的,让人心动,让人安心。
我喜欢那些凋零的东西,喜欢那些枯萎过后沉静下来的东西,我一向对残荷枯梗的喜爱胜过对灿烂开放的莲花的喜爱。饱满、繁盛、热烈的莲花看久了会厌、会腻、会嫌弃,可是残荷则不会,总是被她身上的那种沉静所吸引,那是历经了岁月风沙过后沉潜下来的生命的.透质,那样的稀薄,那样的真实。
喜欢在风起的深秋或是落雪的冬日里静静地观赏池塘里那满池枯败到极致的荷叶和荷梗,再也不炫耀了,再也不索取了,再也不招蜂引蝶了,只是安静的躺在那一池清澈洁净的池水中,最后,自己也修炼成为那一池洁净、透明、澄澈的水——安宁如水、娴静如水。
就像我喜欢老年人身上的那种透质,年过古稀,经历了流光岁月里的离合悲欢,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却依旧爱着它。这该是怎样的透彻,怎样的清醒啊。喜欢像枯荷一样洁净淡泊的生活,守着几卷诗书词章,几杯青梅茶水,几间竹篱茅屋,就这样过活,纵然有缺失,这缺失也是值得让人敬畏的。年轻时义无反顾的灿烂开放,那些纯粹的花朵,反而让人生不起敬畏之心,可是,看着这满池的枯荷,心中就止不住的生出敬畏。原来,那些看似壮丽、盛大的开放也不过如此,不过是取悦和被取悦罢了,而那些凋败的枝枝叶叶反而因此更有风骨,更有精神,并且生出了骨骼了。
莲花知道自己不会骄傲的盛放一世的韶光,所以她毅然决然的凋落了。
友人问:“你,喜欢残荷吗?”
我说:“怎么不喜欢,简直太喜欢了。那也是我的样子啊。”
是的,灿烂开放的白色莲花不属于我,她太洁白、太纯粹、太繁盛,我情愿我只是满池残荷中的一叶荷梗,斜斜的,斜斜的插在莲池中,风吹不倒,雨淋不坏。
喜欢一场凄风、一场苦雨洗礼过后的残荷,喜欢独对一个人的山河岁月,不偏不倚、若即若离的残荷。
友人又寄来一张枯荷,这次是她自己画的。
灰暗色的画面,寥寥几笔,却给我秋水长天的明净之感。几根荷梗清瘦横逸,带着苍劲和古朴,而枯叶则七零八落的散在水里,看起来那么的随意,一眼看去,那色调背后就是年龄,就是岁月。那么随意,横,斜,零,落,也只有老年人可以这样,不必千篇一律的开白色的花,黄色的蕊,青色的蓬,白色的莲藕。老了,才可以随意,想怎么横就怎么横,想怎么斜就怎么斜,不用去管别人是怎样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呢?自己欢喜就好。
是的,自己欢喜就好。可是这欢喜真难,莲花也只有残败了才可以真欢喜,真随心。人生也是,年轻时每个人都是走着同样的,热闹的路,不管喜不喜欢,不管情不情愿,很少有人会有勇气去走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路。总有所谓的成功的榜样在你的眼前,让你得追随,得模仿,也总有生活所迫的无奈让你去做本不喜欢的事情,直到了年老,才能够随心所欲。可以起个大早来磨一杯豆浆,淡淡的甜,自己把握,不像买来的——不是太甜就是太淡;可以亲手揉一团团的面,为家人包一顿饺子,吃什么馅,要什么酱由自己决定,在饭店里则只能是有什么馅的就只能吃什么馅的——残荷让我觉得有一种随心随意的美,随心,不中庸。我不喜欢中庸精神,条条框框束缚人,难受了使劲伤心不行,苦恼了自在发怒也不行,倒不如做一枝枯萎的横梗,喜欢横就横着,喜欢斜就斜着。
友人也喜欢残荷,她画荷,只画残荷,一意孤行的画着残荷。高中时经常看她在课间静静的坐在课桌上画残荷,尽管周围有让人迷恋、让人追寻的热闹,可是,我知道,那热闹并不属于她,属于她的是那残荷。她的姿势也像残荷,斜趴在桌角,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画着。其实,我看到了她的热烈,热烈的风骨,义无反顾的一个人画着残荷,全然不管周围的喧嚣。是谁说过的,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钟菊。她端然坐在闹市,修着自己的篱,种着自己的菊,春耕秋耘。
看古代宫廷画中盛开的荷花,都是饱满的,都是怒放的,总之都是一个模样,傻里傻气。而那些残荷则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姿态。虽然凋零,却是那样的棱角分明,骨骼清奇,眉清目秀。我始终相信,莲花只是外表,残荷才是内里,才有风骨,才有灵魂,能画残荷的画家,他们的画都是有了灵魂的,是活着的。
我喜欢友人花的残荷,也是一意孤行的喜欢着。
更有甚者,在一场凄风苦雨后,落雪了,枯萎的残荷在风中摇曳,随意摇曳,像披肩长发的女子在寒风里随意飘散、缠绕的发丝,剪不断、理还乱,一种凌乱的美。残荷也是这样的一种美,随意的美,凋零的美。
残荷也是一种苍凉的美,像张爱玲的小说,华丽只是外表,苍凉才是本质,但是篇篇都美到极致,让人欲罢不能。像那个时代的大上海,繁华,奢靡,但脱去这层外衣后,还是恐慌,还是冷寂。再艳丽的歌声,再绚丽的舞姿,在残灿烂的灯光,还是抵不住那一座城的沦陷——繁华遗梦,有种苍凉的格调,但是让人觉得美,苍凉的美,灰色的美。
《锁麟囊》里富家女子薛湘灵落难后唱到: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陈子昂登幽州台,他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人盛赞这两句所表现出的伟大的孤独。
是的,这伟大的孤独,也是如残荷般凋零的美丽。
看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后半生,山寒,水瘦,素洁,安然,仿佛一副大家山水画。那些饱满如繁花盛开的春天不见了,没有了,琴棋书画诗酒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低头看得破的僧鞋,有的只是一杯白开水、一碗白米饭和一碟咸菜的淡泊。他说过咸有咸的味道,淡,也同样也有淡的味道。生命被截然分成两段,而这后半生才是他要的——阅遍了沧海桑田,尝尽了苦乐悲欢,看见了生命最后所剩下的潜质,就如残荷的姿态凋零。断食,修行,写诗,参禅,这就是他后半生的生活,当真是一副山水画,有着山寒水瘦的风骨。
那残荷是有风骨的,是有灵魂的。如残荷一般有着风骨的事物才是我所沉迷的,带着低低的温度,带着决然的姿态,一意孤行的走着,不管不顾。
这就是我喜欢的残荷啊,我带着凿进岁月年轮里的荒芜与单调穿越时空与她一一相认,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