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岳母去世三周年的日记
一
我已记不清楚我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就娶走了她的女儿;我也没赶上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她就走了。
接到妻子电话的时候,她在地球那端大放悲声。
在决定接受出国任务前,我犹豫了很久,反复征询了妻子的意见。妻说:去吧,有孩她舅在呢,今年春节回去,好好陪陪她。
伦敦深夜。听妻嚎啕,在电话那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一边安抚一边询问,到底咋了?脑子里连轴闪现出两种可能:
岳母离世了?不可能啊,前不久刚刚检查出肝癌,出发前反复咨询过医生,一再表示过完这个春节是没有问题的事啊!不可能,不可能。我转念间把这个念头否定了百遍。要不是……?
我一颗心提到喉头!决定领受任务前的另一个担心其实还是妻儿母女两。孩子随着我的工作调动转到省城读书,上下学都要开车接送。妻刚拿驾照,也刚调到省城工作不久。我若不在,大城中的母女就是汪洋中的一小船,人地两生疏,相顾两茫然……。
算算时差,武汉正是起早送孩子上学的时候。
不由自主,我一句紧一句地安抚,却也是一句紧一句地追问:不哭不哭,天塌不下来呢,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啊!是开车出车祸了,还是岳母她走了?你倒是说啊!
好半天,妻才稍微平息,呜咽着蹦出一句:妈她走了,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这么快,怎么可能的事!我坐起的身子一下瘫倒,跟妻说:先把电话挂了,我想一会儿再回过来。
二
人到中年,从生我养我半辈子的深山小镇折腾到省城,不仅把我们自己吓了一跳,也着实让老人们牵挂的不行。行前到岳母家去,岳父岳母看起来很高兴,但挥手转身的一刹拉,一声叹息随风飘来,凉凉的,幽幽的,似屋头贴瓦氤氲的炊烟,牵牵绊绊,久久不愿从心头散去。回头望见,坡上柚子树下,两位老人张望相送、略显佝偻的身影,就像早年艰难时给我们送米送油压弯了的扁担,在风中一颤一颤……
我和妻的原生家庭都在农村。农村娃,缺少历练,第一次觐见未来的岳父岳母,说不出的紧张。所幸那时农村供电质量差,赶上停电,黄昏暮色帮我遮掩了一些慌乱和尴尬。岳父就着屋角暮霭宰了一只鸡,岳母燃上一盏煤油灯,就在灶头忙开了。
鸡肉下锅爆炒,瞬间香气扑鼻。等不及加水煮熟,妻的乖侄子、岳母的娇孙子,也就是后来我孩子的帅表哥,嘴馋得紧,搭着一个小板凳爬上灶台,挥舞小手吵闹着要先尝一块,扑通一下将煤油灯碰翻到锅里。尽管岳母眼疾手快,一灯煤油还是入了锅。那时农村还不是很富裕,一只鸡是一件大事儿。岳母嗔怪了几句小孙子,把一锅鸡肉舀起用水反复淘洗,再下锅爆炒,经文火慢煮,小心地端到桌上。
多么温暖可心的一幕!可惜现在忆起,已经只能和泪而笑了。也许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岳父岳母慌忙之间忘了普天之下的套路,竟然没有祥查我的户口。吃着幽幽散发着极淡极淡煤油气味儿的鸡肉火锅,接受着岳母满含歉意的劝菜,陪岳父喝了一盅小酒,我的第一次亮相就算是蒙混过关了。看着未受责骂、依然在桌边顽皮嬉闹的小家伙儿,我即刻坚定地确信,这是一个忠厚善良、性情温和、宽容大度、勤劳质朴的家庭,能够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是一件幸运幸福的事情。
是年冬天,岳父岳母一起到县城看望女儿,我凑上去一起迎接。老远看见岳母背着一个背篓,岳父挑着一担山货,相伴蹒跚而来。那根扁担,在风中一颤一颤,像是对我连连点头,欣然同意我加入分享那一担土产。
不久,我的两把椅子四个碗,和妻的两把椅子四个碗,正式归为一宇。从此,岳父的那根扁担,一头挑着他故园山水的辛勤劳作,一头挑着他山外女儿的拮据家庭,定期不定期地在我们的眼前晃晃悠悠,一颤一颤……
可是这次,那自身后远远飘来的一声幽幽叹息,几多牵挂、几多伤感,几多无奈,又几多期待。是的,这次真的是儿行千里远了!自此天高路远,山高水长,儿啊,将会置家在一个扁担无法到达的地方!
三
第一时间和单位有关领导通了电话,答复我不可能提前回国。一百人的团队,不可能没有团长。时间紧迫,临时更换人选前往替换,相关证照也办不下来。坚持。回国后准假一周。
我旋即把电话打给我在老家的亲人和挚友。一阵忙活之后,和妻通话,她已平静了许多。我告诉她我不能回,让她带着孩子坐动车回,到站后谁谁谁会来接,谁谁谁会送母女俩回家,我这边哪些亲人会及时赶过去。丧葬事宜,孩他舅在,自会一应周全,不必担心等。末了一句:唉,怎会想到,这么快呢?妻又呜咽起来。
是啊,往事历历在目,温语言犹在耳。何以风雨相激、雷电交加,世事无常如斯?
商量着把岳父岳母接到武汉转一转看一看,是一件很久了的事情,每次都是因为岳父自觉身体状态不佳,两老一直未能成行。直到这个“十一”,岳母动念甚坚,对岳父说:这次你要还不去,我就自己去了!我们为岳母的决断担当欢欣鼓舞,一力撺掇,总算把岳父劝上了车,一溜烟地奔武汉而去。
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天会把岳母到达我们新家的第一次变成最后一次。沿途而来,除了有点晕车,她的身体、情绪看起来都好,没有一点患病的迹象。到了武汉稍作休整,她老人家便精神矍铄,容光焕发。陪她登黄鹤楼,遥看滚滚长江直奔天际,俯视长江大桥车水马龙;带她看海洋馆,近观平生未见的稀罕物种,感知想象之外的遥远世界;携她逛步行街,体验夜色繁华霓虹如梦,感受城市拥挤人海如潮。每到一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视觉、听觉冲击,都让她亢奋、惊叹,欢欣鼓舞,倍觉神奇,终于将她那颗牵挂我们扁担之外游离生活的忧心平安着陆。
假期将尽,转眼归期。在岳父岳母回家的头一天,岳母说经常觉得腹胀。妻陪她到医院检查,医生很严肃,要求作进一步的复查。岳母似有所感,但不动声色,坚持要回。我开车相送,思考再三,联系了在老家县城医院工作的'侄女,安排作进一步检查。
瞒着岳母,侄女给我们详细描述了病情,并告知不用住院了,安心回去休养,并嘱咐末了很疼的时候,再到医院用药止疼。
我们实在不敢相信,一直没有异常征兆,或者说岳母自己一直没有言语的身体,突然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刹时悲愤情,暗向心头生;恐伤慈母意,转身肚里吞!面对岳母的询问,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什么大毛病,明天就回家……。我们知道,倘或这时,人的精神如果垮了,那一切就真的垮了!
四
一夜无眠,总算清晨。团员们感受到了我的阴郁,纷纷以目光探询。风儿卷些雨点,扬向漫无边际的秋凉,好冷好冷。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这本是一个日渐步入冬寒的季节,背井离乡的人,又怎耐得住天涯亲人的故去?泰晤士河水静静流淌,可否将我的怀念和哀伤带往遥远的东方?
记得小女初生,正值寒冬。我奔忙在家、医院和单位之间,驻院照顾妻子和女儿的重任全部落在了岳母的肩上。岳母晚上睡觉,既怕外孙女儿冻着,又怕外孙女儿闷着,是以总是用一只胳膊把我的女儿搂在怀里,用另一只胳膊圈在女儿头上将被窝搭成一个棚盖。小女就在这样一个暖窝里酣然而睡,而她自己一夜到亮,姿势从未变过一次,又怎能睡得踏实安稳啊。
记得我们夫妻上班分身乏术,情不得已将小女送到岳母处。彼时小女正自踉跄学步,岳父岳母十分开怀,小心认真地一前一后引导学步,防止她摔倒在地。岳母还按照农村旧俗,拿把镰刀在小女行进的路上左右划割,念念有词:割掉荆棘磕绊啦,一生行走平安啦……
记得那些个艰难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儿的小日子捉襟见肘,总是岳父岳母不停地贴补我们的家用。一根扁担,一个背篓,源源不断地给我们送来大米、菜油、腊肉和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有一次因为所负甚多,老两口又不愿耽误我们上班,没有通知我们迎接,不得已在大街走三步歇两步,被狗眼人低的城管催赶,说是不得在道上久留。看着累得大气直喘的岳父岳母,听了这个不近人情的过节,那个心啊……
记忆太多太多,记忆太深太深,可就是记不起为她做过什么。没有帮她锄过一分地;没有帮她收过一粒粮;没有给她清扫过一次房间;没有帮她洗过一次衣物;没有陪她上过一次饭馆;没有带她做过一次体检;没有一次起早替她升起炉火;没有一次摸黑帮她打理六畜;直到,没能赶上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五
此刻,站在岳母的坟前,几挂鞭炮,一堆纸火。一晃,岳母已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
我真的不知道,三年前的岳母,是怎么断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竟有如此杀伐决断的勇气。
当岳父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岳母已经安静地躺在摊椅上,面色温润,仪态安详。椅子旁边,一只药瓶兀立。岳父感到不妙,拉着岳母尚存温热的手大声呼叫,岳母已经不能应声。
医生,真的没有骗我们。她本可以支撑着过完这个春节,本可以等到我们都能回到她的榻前。但是,岳母决定不等了。
面对无法挽回的岳母的抉择和我从英伦回国返家后的探询,孩她舅黯然地说:母亲是一生的好人,一生都在为孩子们着想……
我的心突然一紧。在她放弃自己之前,她毅然决然地连拉带劝、促狭裹挟着身体衰弱、行动不便地岳父坚定地来了一次武汉之行,实地考察了我们远她而去的异乡生活。而她,竟已身患不治之症!我们屡次催接未果和她突然自告奋勇的远行究竟是蓄意还是天意?
好一句“母亲是一生的好人,一生都在为孩子们着想……”!为了孩子们,她不再留恋夏则郁郁葱葱秋则金黄一片的田野;为了孩子们,她不再留恋燕子绕梁的缠绵啁啾和犬追猫逐的喧嚣顽皮;为了孩子们,她不再留恋东山的朝晖西天的晚霞;为了孩子们,她甚至不再留恋牵手到老、相扶一生的老伴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仅仅用了数秒的时间,就把自己和这个世界撇得干干净净,就把劳苦和负担同孩子们撇得干干净净!
鞭炮,唤不醒地下的长眠;纸火,烤不干阴湿的心情。唯有泪水,悄然而下,由温而凉,感知到岳母的生命依然在流动和传承。岳母没有远去,她的被岁月收割的生命,在天地间一天天发酵成浓浓的思念,不仅从心灵和精神上为她的女儿提供了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大最持久的幸福,而且还把这种幸福延伸到了我和我的女儿的身上。我知道,当我从她那儿欣然接受了另外一份慈母之爱的时候,她的生命和魂灵就必然荫庇我和我的家人安然前行,我也就注定会给她的生命之河注入额外的一份沉淀、饱满和沧桑。
岳母,您放心;岳母,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