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说散文
我生来头脸黑,五官升账,互不谐和。娘说非胎里错,错在广东老家捎来一罐酸梅。听娘日日拉腔扯调唤儿“黑汉”,自己懂味,去丑类薄上登了记。每遇白脸族,我恍如大祸临头,早慌兮兮退避三舍,挠耳抚胸,好不狼狈。老戏唱徐九经唐成因貌丑吃瘪,句句是真理。就连张松献图邀宠,或许也是不得已罢。看《巴黎圣母院》,敲钟人卡西摩多的寂寞无助,刺激颇深。还只有娘不嫌儿丑,多有训诫:人之初,生相难择,要自己识得天高地厚,待人接物为人尊为己尊,怕什么?娘如此说,究竟是予儿精神胜利?还是为丑者设计的聪明?仿佛都是。然而一个好道理,悦于耳却难于行。譬如我爱读书,大凡多借朋友,并非吝惜几个铜子,你就看书店营业员,个个美目流盼粉腮含春.其光芒万丈罩来,当场拿住我这蒜头鼻招风耳审审“美”,彼此可不惨了。
这,就权且为尊人罢。
随年序渐长,我脸皮稍厚些。丑归丑,我却丑得朝气蓬勃,自嘲黑肤色是当知青当的,拎煤罐奔七楼,脸不变色心不跳!一身好力气比脸面实用。至于潘金莲辈,俺接待不起,林妹妹们是铅字画儿作不得真;逼急了便胸脯拍拍:老子肚里鲲鹏百万,迟早远举高飞,羡煞你们毛丫头!临到而立,大事立不起来,倒是烟酒茶立得梆硬,又添了抬头纹,就更不敢鹊桥竟渡了。吃饱自己,一屋鼠哥鼠妹也饿跑了,我如何温柔?温柔是凌峰先生佩斯哥们的专利,丑而不丑,丑而明星,自有其不二法宝在。我无有,命中注定“破帽遮颇过闹市”。有一回在南岳赴笔会,“一生岩”前,一个小尼嗤嗤笑,她那瞳人里分明藏着一个我,痴痴地不知是谁呆了半晌。达摩面壁十年,破壁去了,而我困惑:我丑,何以也有异性盯梢?只可惜无盐嫫母多些。
我也自尊,尊在骨相里。
以镜子的观点考究,我如今更丑——年岁乃漫画笔,专往人更无好模样处下手。丑相,曾经给我孤寂,也着我在孤寂中有所思有所为,心性受了特种训练。黑而丑,丑而黑,如此丰富的外在,迫我独坐寒窗,竟也能写就几本心得体会,不枉活过了。把丑说白了,与美是同等的两个圆,在那里相交滚动,其得失难分伯仲。丑就五罢,只要丑得踏实,丑出善良,眼不花心不烦,就好。
跟女儿碰杯
能喝酒的朋友,纷纷下海。几年下来,有的被海水呛个半死,连酒都喝不会了。稀有如最近在《海南日报》“周末”连载长篇纪实的国通,照旧能喝能侃豪情万丈。只是山高海深,难见一面。有几回各自在电话里聚餐,天晓得他是否用红酒敷衍呢?就多是独酌独饮,面壁无味。近日忙些,与港商磋淡某酒楼法律事务,身心疲惫如剥了一层皮,对酒的那份虔诚不能不掺水。偶尔闲在,偏看见窗外梅子黄熟,好好的玻璃上爬满蚯蚓状雨水,内心更见空茫。回想我那扛过三八大盖的老父,年轻时节何其了得,竟能用饭钵连饮三碗桂林三花,真的是“沽酒碰响好头颅”的'量哩。我却“低斟浅唱”亦难得。报纸上说全球天气变暖,时代真的不同了,况且赚钱比喝酒似更重要。胡乱想过,不觉寻来两只酒杯,一只给左手,一只归右手,两个手就是两个世界,这酒凑合着喝。这样自导自演喝了几杯,便让六岁的女儿看得不是滋味了。你就看她,扔下铅笔头写字本,搬来高椅对桌坐了,且兴致勃勃说:“老爸,你又不是周伯通,来一杯!”端详女儿稚气无限的脸,那身小白兔衣裙,怎么也跟酒扯不上边嘛。刮她小鼻子,挥赶蚊子般说:“去去去,一屋‘芒果汁’,几时轮你耗子训猫?”女儿不恼正色配嘴道:“呔,老爸瞧不起人,”言罢,扬手夺过酒杯,“咕咚咕咚”把苦苦的一杯烈酒干了。完了,女儿像红狐狸似地,撮起薄嘴,拍手唱起来:
干骨头
晒日头
晒起晒起一钵头
煮起煮起一锅头
……
从不肯早睡而要做作业看电视串门子的女儿,竟昏昏睡熟在椅上。我默默盯着她的睡态,确有点蒙娜丽莎的笑意在。放下空空荡荡不再喧嚣的酒瓶,我一时百感交集,晕眩在天伦交织的辉光之中。
这一夜,女儿起了几次身,要水喝。
这一夜以后,我便藏起白酒,寻来一些赤橙黄绿被称之为酒的汁液,一再呼应女儿碰杯。我说:“诗儿你学习好”,女儿应:“老爸你酒量好”。如此循环往复,谁还管它窗外残红满地落叶盈尺。女儿的老妈也跟着开心,唠叨说:“好好,有这一对活宝贝打扫战场,饭菜精光,乐得餐餐吃新鲜”。
跟女儿碰杯,是否冲犯笑不露齿行不展腰的《女儿经》?我不知道,唯有感慨就是了。我已习惯跟女儿碰杯,我愿碰出男人心中早巳冷凝的那份柔情,也碰出女儿血脉中的那份豪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