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夏季已走远

  ●记忆海洋

散文夏季已走远

  有计划的出走,无目的地的漫游,精打细算的长征,突发其想的远行。不同的旅程,完成于不同的年龄、心境与季节。

  雷同的是,当旅程告终向启碇的渡口返航,一切便浪沫般涣散、崩碎于记忆的海洋。时而在某种恋旧情怀强烈潮骚的夜里,检视相纸上被压扁的人影,东拼西凑的风光,常窣然迷惑,你真的去过吗?

  你真的去过吗?前世?还是今生?

  但是,关于那一年的远走,那自成一格的一季夏,我无所怀疑。

  ●盲瞳物语

  黑斑在手背显像,坚决透露出岁月的秘密。那手在我指节与掌心上下左右触点,却始终摸不透生命的玄机,只一迳说些不著边际,听来适用于任何凡夫俗子的话语。

  你的旅行运很强。

  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终于竖起耳朵。然而,他并未列举任何精准的事例,我问话的口吻不很热切:

  我会出国吗?什麽时候?

  搭了整整两小时火车,又转了一趟汽车,走访名闻已久的摸骨相士,实在是因为那个夏天过得实在太糟。生活进退失据。找不到出路的感情。日复一日了无新意的工作。连天气也跟人过不去似地酷热难当。托福留考分数不差,申请的学校却拒给奖学金—没有经济后援,我那远走高飞的梦差不多就该醒了。

  观光旅行尚属稀奇的年代,出国留学壮游天下是莘莘学子一致的嚮往。留不成学也几乎就是意味著,去纽约、去伦敦或者去巴黎,势将遥遥无期。世上那麽多美丽的城市在等待我,我却仅能守株无望的工作与无味的婚姻终老岛屿—遂迫切需要一个指点迷津的人,或者是神。

  盯住眼前这应当算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命理学家—据说他喜欢人们这麽称呼他。他也正用一双盲瞳望我—还是穿透我,望我的未来?

  你会离开,而且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

  相对于之前不确切的语调,模棱两可的言词,这句话特别肯定,也特别刺耳。

  一个月后,远在加拿大的'舅舅,给我寄来当地入学许可,并表示愿资助我念书。我前往香港办加国入境签证。

  第一次搭飞机。第一次单枪匹马,腾越一个海峡,一片大洋和整个加国大陆。穿云破雾,鹏程万里。心情却异乎寻常沉重。抛落住得太久的城市,抛落过得太久的生活,我的翅翼反因显著的不安与巨大的空虚而超载。

  没错我飞得够高够远,但我并不想很久很久以后才回家。所以腾空之后,某种隐隐的忧伤使我不断下坠。

  ●小城故事

  上机、下机。下机,上机。白天,黑夜。黑夜,白天。

  季候是初夏了。北半球空气犹然清冷。一出机场,寒意袭人竟如晚秋。

  裹紧外套,诧异地望著那些身著短袖T恤的高大洋人,坦露的臂膀卷缠著金色汗毛。是这层如猿茸毛使他们特别耐寒吗?我傻傻地想。

  精巧似糖果屋的住家散佈山坡上。从地平线尽头开始犯滥的大片鲜黄,提炼自阳光的金颗玉粒,结晶于蒲公英的千杯万盏,姿色平平的小花用它耀眼的集体阵势,一路让人醺然惊歎。

  舅舅家在茂林深处。高大的桦树安分地守住泥土家乡。只有风过时,细碎的林音才洩露了他们想飞的愿望。乾淨的空气中浮著水意,屋后一弯捐捐溪流,收罗了天空最纯正的蓝,以如歌的行板替整座绿林镶著边。

  若地球上还有与世无争的角落,大约便是这里了。每栋屋宇都盘踞了那麽多的空间,每双瞳孔都辉映著那麽明朗的花色,每个呼吸都可汲取那麽清冽的空气,是没有什麽可争了。

  偶然与住在附近的T结识。典型加国小镇青年。带著刚洗烫乾爽味的衬衫,合身的牛仔裤,缠卷金色汗毛的手膀不畏寒,是因著捨不得北半球短暂夏日的阳光。

  T初次约我出去,同赴电影院途中,他问:

  可以牵你的手吗?

  似看出我眼中的困惑与抗拒,他极温柔且小心地说:

  传统爱尔兰人认为这是一种礼貌。一个有教养的绅士要好好带领他的女伴。

  小城爱尔兰人的祖辈,大抵是为逃离十九世纪中叶马铃薯大饥荒而离乡背井。有办法有盘缠的去了较为富庶的美利坚,渔猎者选择,也可以说流落海隅小村,继续与逆浪拼博,也靠海洋存活的生涯。

  T的曾祖父被鲨鱼咬碎了大腿骨,祖父被船上绳缆绞断了手臂。T的母亲下嫁他父亲之前,坚持不许他再当渔民。他改行作了船隻领航员,每天夜半起床去港口工作。雾茫茫的苍海,或大或小的船隻航往爱尔兰家乡的方向。星星点点的渔灯似连串闪烁的泪珠,望乡者的泪珠。

  T数代祖辈都切盼有朝一日买舟归去,终究带著未能圆梦的歎息埋骨北美一隅的小城,夏季被蒲公英的豔黄辖治,冬季被霜雪的森白征服的小城。

  宿命的怀乡者,与我的父母辈何其相似。

  T这代人就认为自已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了。小城岁月平靖迟缓。大都会移民衝突、帮派械斗、英法语系之争等情事,只是电视上叫人匪夷所思的画面。T的人生蓝图是:一份可供温饱的差事,养一到两个小孩,假日海边戏水,孩子们堆沙堡,他就任自已被夏日晴阳慢慢炙得通红,如同晚餐桌上的妻子精心调配的一只大龙虾……

  宿命的乐天派,与来自地球彼端的我何其不同。

  初抵小城,每穿越市中心总觉忐忑。人来人往街道边,既无高牆阻隔,也无大树遮挡,一座建筑于一八二零年的古老坟场虎视眈眈坐镇著。却见本地有些上班人士,午膳时间在那儿与十八世纪的老祖宗比肩而坐,若无其事吃著三明治。

  后来与T进去几次。古朴的石碑简单记载生卒年月。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辉煌的事蹟,只是每一个人最亲爱的丈夫,最怀念的妻子。人生旅程走完,该歇一歇了。既不阴森鬼魅,也无须走避忌讳。T就像去公园散步般坦然,他甚至指著一块剥落的墓碑,高兴得什麽似的:

  看!这人竟与我同一天生日,早我两百年就是了,搞不好会同日死呢。

  童言无忌。我用中文说。那人只活了二十来岁。但无可否认,单纯的赤子之心让我那负担太重的灵魂,感染了某种温暖淨亮的、救赎般的幸福。

  救赎。小城人们甘于平凡,接受死之必然,或许就是由于宗教的约束与抚慰。城里没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建筑或永志难忘的风景,但不乏玲珑安详,圣诞画片中的教堂。训练有素的诗班,以天籁般的音韵让人感受光与爱。思乡者重返故园,迷失者找方向的感觉令我泫然。这许多爱尔兰后裔,对祖辈折根断枝的离家去国、胼手抵足地拼斗求生,记取历史而不沉缅于悲情,正是因为相信这一切是上天旨意。这种顺服成就了他们内心的平安,亦使他们愿意将这片落脚的土地,经营为生于斯死于斯的家园乐土。

  明白了这一层,我几乎放弃了坚持了多年的无神论。教会在公园举行义卖找我帮忙,我未犹疑就答应了,竟已如一虔诚信徒。

  小城中只有一个公园。无须更多。家家都有自己宽阔的后院,花木缤纷的庭院。公园不过权充露天的公共聚会之地。夏季户外音乐演奏。女青年会募款。不同团体的园游或慈善活动……

  小城人们夏日活力四射,彷彿要把漫漫冬日蛰伏的光阴都讨回。下午五时公园就上锁了。偌大的园子留给夜露与花瓣去自在拥吻,留给鸣蛙与荷叶去任意调情,只有镶满星华的夜空在偷窥……

  ●永恒之夏

  我亦是偷窥者。偷窥一种我未曾预期,且未曾有过的自在与释放—如果那种感觉不是快乐,也已极为接近了吧?我开始理解,人原来可以活得了无挂碍,无须崇高远大的理想,无须未可限量的前途。来自地球彼端的我,一直在苦寻出路,而哲学思考未能将我救赎,前辈智者未能提供答案,把命运交给相士去阐释,又因他的卜算而不安。这一切在斯时斯地显得无足轻重。我遂将所有的精神武装瓦解,尽情享受异国的友谊,呼吸清新的草香,让生命在日升月沉、潮来汐往之中呈现它纯淨的本质。

  然而我更理解,云淡风轻毕竟不是我的宿命。那一季夏终于只能是偶然的脱序与暂时的叛离。我终究必须回到既定的轨道,还原为一个奋力奔赴前程的留学生,在离家很久很久之后才得以归去……

  于是,那短暂、独特、此生绝无仅有的小城之夏,遂在我的记忆之洋浮凸为无可质疑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