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春光里,同是看花人散文

  四月的百花园,正如它的名字,繁花似海,人潮如织。霓虹闪烁间,流光在花朵和枝叶里徜徉,和观光赏花的人群长龙流动呼应陪衬,氤氲出一种别样的美好。

比肩春光里,同是看花人散文

  袁素随女儿挤到牡丹园,女儿踮着脚尖,单腿跨上栏杆,伸长身子要去拍园里最大最美的一朵,谁知退回时,一脚踩空!袁素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女儿已稳稳地落入一个疾步前来的柔软怀抱里。袁素正要张嘴道谢,抬头的瞬间立即石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慕老师……”

  “你……你是?”她一脸疑惑,陌生疏离间的浅浅慌乱和羞涩,又慢慢地爬上她的脸颊,习惯性地去触摸脑后的发丝,只是当年的满头乌发,已是缕缕银丝夹杂。这一切陡然间触动了袁素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复杂情愫。

  袁素真的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这个春风沉醉、灯火阑珊、花丛人影散乱的夜晚,竟然会毫无征兆、猝不及然地和她相逢。一颗心就像一架天平,才放下这头背负多年的十字架,瞬间又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愫。

  袁素还记得,当年讲公开课或者其它重要场合,略觉尴尬时,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是触摸脑后的秀发,然后抿嘴腼腆一笑,那笑容轻柔羞赧得如同透过云层折射的五彩霞光。

  算起来她今年已经年过六十,细碎的鱼尾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似乎在诉说着那悄然流走的岁月。或许是喧嚣的人群,还有周围生机勃发的草木的衬托,站在夜色下的袁素,忽然生出一种朦胧的恍惚和不真实感来。这一切和记忆中的画面,无论如何都重叠不起来。

  “我最讨厌这样的学生!”初三那年,她邻桌的那个女老师一脸义愤填膺地对着袁素,掷地有声地甩过这句话来,厚厚的镜片下透射出来的不屑和嫌弃,只让袁素觉得心头一震,委屈和难过如鲠在喉间的一根刺,隐隐一股细锐的疼痛悄悄蔓延。一出办公室,泪水便滂沱如雨,袁素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哭得天昏地暗。

  她是袁素的语文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说话语调永远轻轻柔柔的,笑容温婉而明亮,如三月里的春风。如瀑的黑发,衬得一双明亮的眼睛,犹如秋水寒星,莹莹闪烁。窈窕婀娜的身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最重要的是她课讲得极好,没有哪个孩子会在她的课堂开小差或者捣乱。她知识丰富、旁证博引、娓娓道来;她粉笔字写得好,每节课在黑板上的'板书,都是同学们争相临摹的范本;其实她最擅长的还是朗读,往往一篇文章、一段文字,经她一读,立刻鲜活生动,仿若你就是主人公,随作者一起体验喜怒哀乐。最让袁素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读到《老人与海鸥》里,老人拖着重病的身体,和他精心照顾多时的海鸥做最后的告别,以及老人去世后,海鸥们每年都在固定的时间来看望、祭奠长眠的老人的情形时,居然分不清课本和现实,把自己读得泣不成声。

  在袁素这群孩子的眼里,她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尤其是远离家乡求学的袁素眼里,她不仅仅是一位老师,在她的身上,还寄托着袁素记忆力里熟悉的妈妈的味道,温暖着她的一颗初心。

  当时她的爱人还在山东部队服役,不愿意背井离乡的她,便自己带着孩子工作。因为孩子还太小,常常要把工作带回家里做。丈夫多次提出带她随军,但她不愿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也离不开生她养她的故乡。每当袁素看她忙得焦头烂额时,也很想替她分担些,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除了看她的老师忙碌,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袁素更加刻苦努力学习,维持好早晚自习的纪律,积极认真的收发作业……虽然这些本来就是她作为课代表的职责,但她还是很快乐,仿佛她真地帮到了她,她自发自觉地认为,老师的笑容比以前更多更明亮了。

  转眼,袁素她们升入初三,这一年,她们迎来了新班主任。有名的严师,很得学校领导看重,多年的初三班主任,重点高中输送器……新班主任“自带光环”,闪亮登场。没过几天,同学们便在背后偷偷送她一个雅号——灭绝师太。她不仅对学生要求严格,而且对各任课老师也是诸多高标,传闻对不满意的老师,她拥有“建议调换”的尚方宝剑。

  灭绝师太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走马上任的第一个星期,政治老师就因早读迟到一分钟,在教师大会上被公开点名。每天上午、下午、甚至晚自习,灭绝师太都绝对是到的最早的,没有之一。灭绝师太像事先定好的闹钟一样,分秒不差的准时出现在教室,犀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每一个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懒惰的“小”来。

  袁素能明显地感觉到各科老师的紧张与压力,这种压力不仅仅来自于灭绝师太监工式的工作模式,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老师们自身的职业操守。进入初三,备课量和作业量都明显增加,雪花片似的卷子纷至沓来,还有每周一次全校评比型的考试测验,都让人感觉压力山大。

  一个月过去了,生活渐渐走上轨道,大家也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节奏。但她的孩子却病了,一开始以为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谁知道竟发展成严重的胸腔结膜性肺炎。她整天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明显得憔悴起来。有时候她要把试卷和作业带回家里,深夜加班改。为了方便,她给袁素配了一把自家的钥匙。这样即使她不在家的时间,袁素也能及时把作业送到她家里,或者从她家里抱到教室里,及时发给同学们。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学校突然做出让她停职反省,并写出深刻书面检查的决定。那天上午,袁素就是去办公室抱她停职前改得最后一次作业,结果惨遭她邻桌女教师义愤填膺的炮轰。袁素小小的心灵既万般委屈,又万般无奈!最让袁素难过的是,她虽然没有如那位老师一样疾言厉色的责怪她,但也没有帮她说一句话。她的眼神空洞而受伤,整个人就像深秋里的一枚寒叶,渺远而苍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袁素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温馨,走到哪里,不是同学们的议论纷纷,就是老师们一样的眼光。一下子,袁素就沦为了耶稣座下的犹大,学校里盛传她出卖老师不好好改作业,拉学生去她家里帮忙批作业。这在她们这所以管理严厉,老师敬业负责著称的重点中学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行为。可是袁素百口莫辩,唯一的抗争便是哭着闹着要转学,最后以辍学为要挟,家里人只好同意她回到家乡就读。

  离开后的袁素再也没有回去过,和原来的老师、同学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件事情对袁素的影响远没有结束,她一直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虽然不至于怨恨,但内心深处却有一层厚厚的隔膜,轻易难以打开。以致高考的时候她不愿意报考师范类学校,哪怕代价是落榜。

  命运似乎总喜欢和人开玩笑,兜兜转转,最终袁素还是做了一名老师。在做老师的艰辛不平路途,加上逐渐成长中,人情世故的历练,她终于似乎略微地能懂当年她的困境和心情,或许当年的她一如她一样无助无奈。冰山一角似露融化端倪。

  偶然机缘得遇当年的同桌,原来当年真的是命运开的个玩笑,她和她都中招了。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来喊袁素,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办公室改试卷。课代表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特权,每次测验可以去办公室让老师优先改自己的卷子,这里有种小孩子小小的优越感,和迫切得知成绩的小心思。当时袁素刚走,灭绝师太老师就进来了,询问袁素去哪里了,同桌随口说被老师叫去改卷子了,谁知竟惹下“滔天大祸”。直到语文老师被处分,同桌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可是她不敢出来仗义执言,因为她知道解释不清楚。也是这时,袁素才知道,当年事情发生半年后,她就随军跟丈夫去了山东,从此杳无音讯。

  时光流转,岁月蹁跹,一晃多年过去了,袁素心里的结打开了,可是又结结实实地绑上了一个新结。她知道,此生无解,可是她又是多么希望能当面对她说声“对不起”啊!

  朦胧的夜色下,她身边一个八九岁、模样酷似她的小女孩儿,正在叽叽喳喳地欣赏满园姹紫嫣红的牡丹。一会儿功夫,小女孩儿挣脱她的手,去追逐在花里缱绻流转的霓虹光影了。她匆忙浅笑着道声“抱歉”,便去追随那如蝴蝶般轻盈可爱的身影去了……袁素的目光追随着她走了好远,那是一种别样的沉静与秀美。一直到隐没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再也寻不见。

  那句“对不起”,袁素终究没有说出口。收回目光,袁素看着眼前肥实厚重的花朵,忽然感觉心里很踏实。袁素忽然想起她在书上看的一句话“比肩春光里,同是看花人”。此情此景,真是再合乎不过。

  岁月最可贵也是最公平的是,无论它拿走你什么,总会给你回馈,从不会像个乞儿一样,只会一味讨要。

  漫漫长路走过,如果你能明白,即使曾经的磨难,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更好的自己。那么,你还会埋怨,甚至憎恨命运的不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