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时间散文

  一

身后的时间散文

  在追逐着时间。

  也在被时间追逐。

  而我,是不会生活在记忆的时间里。就这样一成不变地固执的一个人。在这个熙嚷烦杂的世界里,我始终有着自己的坚守和信念。

  我得到的,岁月是带不去的,不属于我的,时间不会送来。

  依然穿二尺九寸五的裤子,依然吃家常便饭。时间在一寸一寸的长高,同时长高的还有身边的一些人。只是我在不断长高的时间里终于明白,阅读真实的生活,远比阅读一篇华采的文章更为重要。

  二

  时间,真真实实地走了。我陪同时间走过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呢?

  时间是那么温暖,又那么富有激情,总在燃烧着自己。我在燃烧的时间里时而严峻,时而哀伤,时而歌唱,时而幻想,没有人能猜想出一个少年对时间的思考。当然,那时我的思考是幼稚的,不成章法。青春与爱情没有被牢牢地握住,跟着时间流水一般远去。

  但是,生活并没有远去。

  所以,我怎么又可以随随便便地践踏真实存在的生活。那些在一个将要破产的小工厂里挣扎的日子;那些寄居在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土坯房里的岁月;那些个对生活亦真亦幻的夜里;刻骨铭心地记忆无不感伤。

  背对时间,拥抱真实。

  三

  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我不愿沿着这条河逆向而上,我总停留在某一时断上观望,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黑夜中的黑暗,吞噬了我孱弱而稚嫩的心脏。我深信在时间的断面上,命运给我的身体里埋下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如同我父亲种在地里的粮食,在黑暗里发芽,在阳光下生长,当它到了一定的年月自然成熟。这种成熟伴随在我日益增长的骨髓里,坚硬,且挥之不去。

  母亲肯定记不得那个上午了,那个正在飘雪的上午。父亲肯定还记得。时隔二十年,我和我的弟妹们随意谈起那个上午——仿佛那个上午定格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就是我上面说的命运在我的身体里埋下了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死亡。死亡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已失去了意义,对活着的人意义有多深远?

  就像母亲的死。印象中,她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一张死亡的面孔。我亲眼见过她的死,以至于在我后来很多的汉语言写作中三番五次的写到了母亲的死,这让我越来越恐惧。我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还是怀念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我也越来越相信自己笨拙的语言描写是苍白的,关于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已久的或者刚刚消失的面孔。

  但是,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庄里,显然,已经很少有人再会说起我母亲的死亡。偶尔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看见我或者看见跟在我身后的儿子,会说上一两句我母亲活在世上时的一些故旧的事,只是随口说说,便罢了。就连二姨也不再说了。二姨不再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没黑没明地干土地里总也干不完的活儿。母亲刚去世那会儿,我看见二姨的眼睛老红肿着,时不时地哭,有时撕心裂肺地哭;有时悄悄一个人哭。我知道母亲地去世使二姨失去了一个在村子里消除寂寞的人,使她感觉到了更多的痛苦和孤独。她和我的母亲一前一后嫁到了我们这个偏僻闭塞的村子里,她们是从城里来的,她们的父亲在*曾是国民*一个不小的官员,她们的母亲有佣人伺候着,她们家在当时的西安、平凉和我们现在的城市里有好多的店铺,算得上大户人家,自然不习惯乡下人的生活。二姨最后还是回到了生她的城市里,远离了乡下,远离了我的母亲,远离了我母亲的坟冢。现在,二姨将更多的心思用在为一个不小的饭馆和一个不小的超市在写满欲望的城市里渴望更多的人来光临它们,从而过上一个更为幸福的日子。

  只有说到时间,说到时间里那些已经看不见的人的时候,我才会在我的电脑里敲出一些关于死亡的词语。或者,写下那个上午,父亲记得,我和我的弟妹也记得的那个上午。

  四

  比如在时间的河流里,我总会听到一些有关死亡的消息。

  是一个秋天将要结束的季节。当时,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眺望万道霞光的天空。落日的红色铺满山川。我碎爸死亡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随着霞光挤进了我的家门。碎爸在秋天微寒的清晨给他的蹦蹦车装了高垒山尖的一车土豆,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吃了婶娘给他烙的油千层饼,然后开着他的车,一路高歌去了淀粉厂。碎爸喜欢唱歌,唱那个时代的老歌,唱秦腔,偶尔也唱一两首现代的流行歌。有时在家里唱,有时在他的麦地里唱,也在山沟里唱。我知道碎爸在唱着自己的惆怅、烦恼、自己的光阴。就在那一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碎爸装好了卖土豆的钱,复又跳上了他的蹦蹦车,这一次他的车不在听他地指挥了。他的车与淀粉厂的围墙撞在了一起。一个事物是静止的,一个事物在做着剧烈的运动,静止的事物与运动的事物之间产生的力使碎爸也处在了静止状态,他的静止是永远的。他的车不再歌唱,他的歌声伴着他的灵魂回到了我们村庄,回到了他的家。

  黄昏的霞光从窗外射进来,死去的碎爸面目全非,原本干净的衣服血迹斑斑。血色黄昏——这个词在这里被我的碎爸诠释得淋漓尽致。碎爸躺着,安静而又平和。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躺在自己温暖的土炕上,而是躺在地上,躺在地上的麦草上。他九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陪伴在他的左右。女儿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珠,但这个女孩并没有大声哭喊,浮肿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爸爸的身体;他的儿子坐在麦草上,嘴里噙着一根麦草,很显然死亡对于他暂时还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我仍然记得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碎爸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步履矫健地行走在他的土地里,将一颗一颗的土豆种进希望的田野,同时跟在他身后的依旧是他的一对儿女,他们天真着,烂漫着。春天里阳光很好,阳光总是很好。然而时间才过去了半个春天,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碎爸在希望的田野里收获了他的土豆,而他的生命同时也被他亲手种下的土豆收获。

  在我记忆里的那个黄昏,我们的村庄被死亡的气息覆盖着,阴森、恐怖、随之而来的哭声惊动了一群群回家的乌鸦,它们盘旋在村庄的上空,滚动的叫声冷漠而凄惨,乱飞的影子高傲且神秘。

  有云雾从南面的山上升了起来,遮盖了悄悄悬着的月亮,还有缀满夜空的星星。这时候,我看见碎爸走进了我和父亲睡的房子,他像往常一样很自然地坐在了我家的椅子上。他对着我的父亲——他的哥哥说,哥,我疼,我头疼。这声音像是从黑暗的夜空里飘来的。疼啊!怎能不疼呢?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堵砖墙砸死,能不疼吗?

  在键盘上敲出疼这个字很容易,在我的身体里要忘却这个字是需要时间的。

  五

  依然要说的是一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的死亡。

  表妹在那个上午之前对于临近她的死亡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先兆预示表妹会死去。表妹挺着自己的肚子从园子里回来,手里攥着一股韭菜,嫩绿宽厚的韭菜被表妹一刀切下去的时候,辣味旋即就蹿进了她的鼻腔和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同时也惊动了她肚子里的胎儿,不然她怎么会感觉到胎儿在动,怎么会感觉到肚子在痛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表妹就是在生产的过程中死去的。

  据说,胎儿在表妹的身体里整整地动弹了一天两夜,就是不肯走出母体。来自胎儿制造的疼痛使表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脸色由红到黄再到白,眼泪哭干了,嗓子开始变得说不出话,身体极度虚弱。这时候,能拯救她的生命的地方只有医院。当那些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大夫们用锋利的刀子划开表妹的肚皮时,大夫们看见的不是啼哭的婴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发臭的肉体。这还不算,死去的这个小小的肉体并没有放过他未曾见面的母体,他的母体因为他的死亡和发臭而受到了感染,同他一并走向了死亡。

  我没有亲见她的死,我却用我苍白的文字勾画着她的死。我确信自己地描述是真实的,在这些文字的面前,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小时候的表妹那么漂亮乖巧,表妹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来我们家看望他的舅舅——我的父亲,表妹和我的妹妹总在悄悄地说着一些少女们之间的事情,表妹总是把一双很好的条绒布鞋穿在我父亲的脚上。表妹结婚的那一天我没有去,妹妹去了。妹妹说,表妹的脸色那一天不怎么好看。结婚是大喜的日子,表妹的脸色怎么就不好看呢?也许不好看的内涵只有我妹妹明了。

  在表妹的成长过程中,曾有过上学的历程,而且扎扎实实地读完了所有九年义务的课程,但命中注定大学与她无缘。回到家的表妹在我们村里算是一个有文化的女子,和那些没有上过学或上过几年学的女子总离得很远,慢慢的孤独和惆怅开始缠绕表妹。不仅仅是孤独、孤僻和清高也在她的身上生根、发芽。与她同龄的女子一个个从村子里嫁了出去,而她依然如故。其间有好心的人给她介绍过对象,都被表妹回绝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也没有人知道她想嫁怎样的一个人。那一年的正月,表妹将自己糊里糊涂地给嫁了,嫁到一个较为偏僻的村庄,据说那个男人小她四岁,家境也不怎么好。表妹和那个男人糊里糊涂地生活了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如果表妹生产的那一天,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是去了医院,那么在我的这篇文章中,我要描述的又是另外一个已经走向死亡的人。是鬼迷心窍,是贫穷落后我宁愿相信表妹命中注定要早早地结束自己的一生。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寒而栗。

  六

  我从地里回来,是从冬天坚硬的地里回来的。去地里是为我的一个爷爷送葬。葬仪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显出悲伤的情绪。我的长辈、我们这一辈以及我们的下一辈在说说笑笑中就将我的这个爷爷给埋了。这是我至今经历过的最为轻松的对待死亡的态度。

  一个村庄或者一个家族,开始于某一个地方,似乎是命定的事情。我的先祖在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无法活下去的时候,选择了背离和迁徙,但他的迁徙是毫无目的的。我可以大胆的想象,当我的先祖在某一个村庄里小憩并向这些陌生的人们讨一碗水或者一顿饭的时候,村庄里的人们会用警觉和质疑的目光看着他,害怕这个人会挤进他们的村庄,不择手段地去侵占他们已经耕熟了的土地。然而,我的这种想象被我的先祖在一个叫西坡洼的地方实现了。实现的代价是我程姓的爷爷从此不能在姓程了,是要改为姓熊。也就是说我的先祖用卖姓的方式换得了赖以生存的居所和生活的土地。由姓程变为姓熊的同时,我的这个爷爷和他的兄弟之间就无形中产生了隔阂、障碍、牢骚、谩骂、矛盾,甚至成为一生的仇人。

  记得很清楚,每年年初一的时候,我的这个熊姓的爷爷就会仰天大哭,在哭的同时,他还会用一些很脏的语言诅咒他的父母,谩骂他的兄弟,甚至殴打他的儿女。这个可怜的老人一生郁闷,并在郁闷中死去了。他死了,但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殷实的村庄,和我们人丁兴旺的程氏家族。

  我从冬天坚硬的土地里回来,站在村庄最高的地方俯视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出出进进的大人和孩子并没有因为一个老人的死去而停下他们的劳作。

  有谁会停止手中的活计,花费自己的时间去思考这个老人为什么郁闷了一生?特别是我们这些现在活得*自在的程氏后裔们。

  七

  在追逐着时间。

  也在被时间追逐。

  时间是不会死亡的,活在时间里的人,当他们在大地上过完一生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将自己揽入怀中,黑色将灵魂关进门内。其实,我是不愿意回忆时间里的一些场景和片段的。比如,很多年前,母亲先于爷爷和奶奶走了,然后我的碎爸也跟着走了,我的表妹、熊姓的爷爷,一些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走了。走了的人是被时间追逐,活着的人依然追逐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