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铁轨上疾驰散文随笔
在辽阔的天地间,一条钢铁长虫蠕动着前行,匀速,坚定而肃穆,像一柄长剑,凛凛地挑开了霞光,或像一把手术刀,在黑暗的巨大腹腔内游走。这是100多年前西方发明的一种爬行生物。它一出现,就改变了世界,就像于坚在《印度记》里说的,“它不仅是技术、机器、质量,更是时间和秩序”。
列车在中国的大地上横平竖直,撇捺折钩,像中国汉字,书写着抵达、流浪和还乡。它夜以继日地巡视大地,像个无畏的战士穿越白山黑水、冰天雪地和椰风蕉雨,又像个瘦颀的诗人一路行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一个车厢就是一个小社会,素昧平生的大伙跨越千山万水到这里见面,没有早一步或晚一步,正好赶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带着怎样的故事,冥冥中藏着无数令小说家兴奋的剧情。
老式火车行动迟缓,行程冗长,狭窄的空间里,彼此见证着泡方便面、洗漱、上厕所等家居私密的事情,关系逐渐发酵得微妙,无数话题的线头漂浮在空中,随手一勾就能纺出一匹布。座位间还有个小小的台子,就有了围坐的意思,有了一家人的意思。不小心四目相对,呵呵,有点意思了,不表示一下都不好意思了。一个眼神、一点微笑,就像青萍之末的风,就像亚马逊的蝴蝶开始轻轻掀动翅膀。聊或者不聊,续写或者中断,剩下的剧情交给心情、回忆或想象力。1987年,美国作家保罗·泰鲁坐火车游历中国,发现火车上的中国格外有趣,每个人都好像在度假,用惊人的热情嗑瓜子、打牌、聊天和喝茶,就像他在著作《骑着铁公鸡,坐火车穿越中国》中描绘道:“在这里,火车不是交通工具,它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它是一个地方。”他应该再见识一下开始于同一年的中国式春运,平均每天有70万人站着返乡,小半个中国摇晃在绿皮火车上。如今还有一些麦客、棉花客,他们像候鸟借助火车的翅膀一路向西,追逐着节气和庄稼渐渐芬芳的气息——也像是火车一路唤醒了它们。
火车曾是一代人流浪和寻找的文化符号。它的出现使得远方不再是一个孤悬的含糊不清的名词,而是类似于一棵可以想象甚至触摸攀爬的“橄榄树”。诗人、歌手、背包客登上火车,宛如骑着阿凡达的魅影骑士,去朝拜心中的麦加。火车是饥饿的口袋,只要单纯的理想和足够的热情便可喂饱,变为一支箭,搭在梦想的弦上,嗖嗖地洞穿现实。青春在摇晃的列车上变得稳妥,在动荡中接受安抚。一个地方通火车了,就来了一把钥匙,咔哒一声世界打开了,豁然开朗。*的《哦,香雪》,讲述一座沉睡在大山深处叫台儿沟的村庄和一群姑娘被唤醒的故事,“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当年的我只有一辆破自行车,在暑假的烈日下骑行2个多小时,到临近的川青镇上,喝一碗豆腐花或一瓶汽水,意犹未尽地打马回程。这是一个苏北平原上的少年能去的远方,他和自行车就是堂吉诃德和那匹瘦驴。如果火车经过我的少年,黄昏时我会沿着铁轨独行,也许某一天跳上火车去流浪。就像诗人海子坐火车追随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女作家途径德令哈,留下不朽的诗句,“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火车坚定而紧实地匍匐在大地上,两条锃亮的铁轨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伸向希望或绝望的远方。有了铁轨就有了类似飞翔的奔跑,或者是贴着地面的飞翔。尤其是动车和高铁,子弹头的脑袋是速度和力量的象征,呼啸着好像从我们的胸膛穿过,让人双肋虎虎生风又隐隐作痛。在好莱坞的剧情里,火车则体现速度与激情,封闭的空间里,危机四伏,布满阴谋,而在大地上风景之间的转换,让剧情张弛有度和充满可能性。它像位餐风饮露的寂寞行者,到晚上携带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睡眠沉入黑暗,咣当咣当地数着沿途一盏一盏漫游的灯火,向夜色更深处漫溯。周云蓬说,“火车*转动的声音,就像雷鬼乐,让人身心放松,所以火车有可能治愈人的失眠症和抑郁症。”当黎明到来,披着霞光迎向日出的火车是激动人心的,好像冲出了黑暗漫长的隧道。当它到达站点,如胜利的战马昂首嘶鸣。
火车用时间改变外在的空间,用内在的空间穿越时间。火车来了,咔嗒咔嗒的声音像钟摆,在嗖嗖倒退的景物上勾画出时间的'形状。我们坐在火车上就是现在,前方就是未来,而一节一节地退后的,就是过去。逝者如斯,而我们乘坐着时间!一列火车具有了哲学和时间史的意义。
火车地下的部分叫地铁,穿行在大地的腹部,早期地铁潮湿、阴暗,带着来自地狱的诅咒也交织着明媚的邂逅,“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庞德《在地铁站里》)地铁是现代都市的地下动脉,吞吐着无数面容光鲜的年轻人像含氧丰沛的血红蛋白,熟练而迅捷地进入城市快速奔跑的肌体。
火车记着那句广而告之的话:重要的不是目的地,是沿途的风景。列车两侧的车窗好比画框,风景排着队一帧帧地闯进来,又譬如用矩形的枷锁沿途抓捕风景。但一再提速的火车,剩不下一场艳遇的时间,包括风景。高速移动的眼睛是总也对不好焦距的相机,来不及挥起衣袖,云彩已飘往天边。你不能像浮士德大叫“太美了,请停一停”,在这个全封闭运行的人的集装箱里,你只是被运输的物品,根据托运价值(票价)分等装运,一等、二等、硬座、软卧各就各位,小心轻放。空气是恒温的,行李架是封闭的,座位被扶手分割,再系上安全带,人就被牢牢绑定,以暂时失去*而获得*,以放弃自己的速度赢得速度。在这个设计精密的大型仪器里,电子屏里游动着速度、气温和湿度,中英文提示即将抵达的各托运地点。你需要关注并把握自己的命运,读报,上网,或者打盹,但最好不能睡着,否则就可能在另一个城市醒来。火车建立了我们与大地的关系,也切断了我们与“路上”的联系。英国作家约翰·拉斯金悲观地说,火车上的旅行者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者”,而成为一个个“人类包裹”,被寄送于两地之间。提速带来的效益让人们兴奋,带着追赶飞机的野心,陶醉在不断改写速度的神话里。
终于,巨人的一次严重摔倒提醒我们,在速度与安全之间有着危险的平衡。古人的挽幛已提前写好:欲速则不达。现代人开始恍惚:是我们大步流星地追赶时间,还是被时间追赶,像被欲望的猎狗追逐得气喘吁吁的兔子?我们在速度里求生,还是终将在某个速度里永生?我们本质上是需要速度,还是恐惧速度?
慢节奏的苏北平原上,我曾拿着柳条当马,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骑破自行车,偶尔坐中巴车到县城。火车是想象里一种喷着火还驮着人拼命跑路的怪物。1998年春节,我跟着一个女孩从常州去苏州,第一次到苏南,第一次乘火车。汽笛悠长,我确信自己一路往东,但面对阳光下飘拂如丝带的田野、闪亮如沸腾的河流、身旁姑娘浮动的暗香,还是恍惚于命运的走向。这种恍惚一直持续至今:当我和她夹在人群里穿过幽暗的地道,坐进火车,有谁知道,我们在铁轨上疾驰的命运,仿佛本不能相交的平行线被神秘地绾了个节。有幸结缘的这一世,还将有多少回并肩于铁轨上行行重行行?